第二章 葫芦头走后,我闭上眼睛,下巴一撅一撅地抽泣起来,嗓子眼里还哏哏地响着。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和呼吸声,呼吸声里带着一种鸣响,像是一种鸟叫,从嗓 子的深处提上来,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粗糙的喘息。不用说我也知道是李家西校 长来了,因为他有痨病,人家背后都叫他“风箱”。李家西校长把我从树身上解下 来,说:“你为什么不吐唾沫?” 我拿褂袖子擦了擦眼泪,看见李家西校长弯着腰,一只手扶在我的肩上,很认 真地看着我。 我抽泣着说:“里面有我奶奶。” 李家西校长的腰直起来了,他的手在我的肩上使劲拍了一下,说:“正因为有 你奶奶你才要吐,你吐了也就没人打你了。”,:我知道李家西校长的话是对的, 我的上年级就有一个地主的儿子,每次开完批斗会他都往他爹的身上吐唾沫;他爹 总是很高兴的样子看着他吐。他今天就在人群里,还向我扔了石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奶奶抱着我的头,嘴里像吃了块热地瓜似的吸着 气,手指头挑着我的头发,察看我头上的伤势。她让我母亲点上煤油灯,拿来一根 针,她把针尖在灯头上烧热,挑我头上的泡;我奶奶每挑破一个泡,我都忍不住喊 一声,我奶奶就抖着手上的针说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娘说:“要不给他爹发封信?” 我爹在城里教书,不到放假不能回来。我奶奶沉了沉嗓子,说:“不发,又不 是斗他,该来的时候他会来的。” 我娘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拿毛巾在热水里洗洗,擦洗流到我脖子上的血水;我 奶奶烧着针头,说:“你怎么不吐奶奶?” 我娘哗啦哗啦地在热水里洗着毛巾,说:“你待他这么好他能忍心?” 我说:“你是我奶奶。” 我奶奶咕咕地笑了,针尖把灯头弄得一明一暗的,说:“我的孩子,奶奶也得 吐。奶奶是老了,可奶奶还能经得起你那口唾沫。你不忍心吐奶奶,你这一头的泡, 奶奶就忍心挑了?” 我娘说:“你奶奶叫你吐,你就吐,反正也伤不着什么。” 我瞪了我娘一眼,拧着脖子说:“我就不吐。” 我奶奶说:“你怎么不吐?别人的唾沫奶奶受不了,奶奶能受了你的。” 这时我妹妹站在了门口,她说:“娘,猪食烧开了。”她一脸的不高兴,鼻子 上抹了灰,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想对她挤挤眼睛,不料把头上的袍弄疼了,我咧 着嘴吸着气。我妹妹却嘻嘻地笑了,她龇着小狗牙说:活该“,跑了出去。我知道 她为什么生气,她刚洗了澡,对我娘让她烧猪食不满意,说为什么不让哥哥烧?我 娘说哥哥头疼。我还头疼哩,你们觉得他是个男孩子就向着他,不知道我刚洗了澡? 我妹妹捂着鼻子说。 那天我从学校一回到家,妹妹就跟在我后头说:“哥哥,我和奶奶洗澡了。奶 奶开会回来,路过代销店买了块香胰子,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我喊过去,让我给 她搓背。她一边打着香胰子一边吐着唾沫,说这些大粪,脏死了脏死了。我想着可 不是咱奶奶掉到粪坑里了吧?末了奶奶还给我洗了,你闻闻,香不?”妹妹说着就 往我身上靠,让我闻闻她香:不香。 我正头疼着,没好气地推开她,说:“香个屁。” 我妹妹生着气出去了,告状说:“娘,哥哥说说‘香个屁’。”我娘说:“他 想‘香个屁’还没有哩,好孩子,去叫你奶奶,你哥哥的头让人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上学,我去了奶奶的院子。奶奶单住,她不想和我三叔住一 起,她嫌我三婶子屁多;她想住我家,又怕我三婶子有意见。过年的时候,我奶奶 对全家人说:“我还是单住吧,这样清静,人一有年纪就想清静。” 奶奶给我煮了三个鸡蛋让我补补,我头上包着毛巾,坐在皂角树下的马扎子上, 一边看奶奶洗衣裳一边吃鸡蛋。我奶奶把上午挨斗时穿的衣裳都脱了,放在洋铁盆 里泡着,她在里面撒了草木灰,等把草木灰淘净后她就把皂角砸碎摊在衣裳上。我 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伸开两腿,两只小腿晃来晃去的,开始搓衣裳。她手上忙着嘴 里也不闲着,念叨着跟我说话:“我的孩子,咱娘俩到了这步,你说怪谁?我想来 想去觉得还是怪你爷爷那个老东西,他成年累月不回家,走过南闯过北,火车路上 尿过尿,临末了连块值钱的毛也没落着,倒给咱娘们落了一身不是。头两天大支书 来了,脸绷得跟石角子似的,说马相元是汉奸。我说他是汉奸?我倒要问问,他是 汉奸怎么也没见着鬼子给他的好处,回来还是离家时穿的棉袄,还是在半夜。我说 你怎么到这会儿来啦,客店里不留你?他说是为了送苗拐子,苗拐子打锦州少了一 条腿,他把他送回来的,他是汉奸苗拐子也是汉奸?” 有两只鸡在我奶奶的身旁转悠,啄褂子上的皂角屑吃。我奶奶挥挥手,“去去” 地把它们赶到一边。“大支书说苗拐子不是汉奸,他是革命伤残军人,马相元是汉 奸,我这里有他当汉奸的相片。我一看,那张相片可有年头了,咱也不知道他是从 哪里找到的。那年是喇叭把相片送家来的,他说相元的相片。我想相元的相片怎么 跑到他那里了?开始还不相信,接过来一看里面还真有你爷爷的那张牲口脸。你爷 爷说他怕俺娘们在家里受气,他认识一个当兵的就穿着人家的衣裳照了相。他寄给 喇叭,一是喇叭识字,二是喇叭开代销店,那里招人,他想让喇叭宣扬宣扬他扛上 枪杆子了,这样人家就不敢欺负咱了。相片先是别在年画上,你爷爷回家后就收起 来了,打那咱就再也没见过。” 我没敢对奶奶说是我找到的相片,我怙奶奶熊我。这时正好有一只鸡跑到我的 肩膀上,我就借机“啊”地喊了一声。我奶奶停下搓衣裳的手,浑黄的两眼直直地 看着我,半天才醒过神来,咋呼着:“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敢叨俺孙子, 看我不打死你。”我奶奶扎煞着两手皂角沫,两只尖脚往怀里一收,从板凳上站起 来,四下里看看,拿起一旁的扫帚,把两只鸡赶到了墙头上。赶跑了鸡,我奶奶一 只手捂着后腰,一只手拄着扫帚把,她伸着腰,咧着老咸菜似的嘴,嗷地出一口气, 说:“我的孩子,下回你要往奶奶身上吐了唾沫,奶奶就把那只小瘸腿杀了给你吃。 它吃了我那么多粮食,一个蛋也没下,留着它干吗?” 大门“哐当”一声,我三叔进来了,他背着床被子,手里拎着只茶缸子。到这 会儿我好像才想起来好好看看他的脸,我一看他的脸就想起相片上的我爷爷了,只 是他的脸上没有麻子。怪不得我三婶子一和他打架就骂“驴脸瓜达”,我三叔就揍 得她嗷嗷地喊。 我三叔拿着他‘的“驴脸”满院子看看,说:“娘,你又洗衣裳啦?我不是说 了吗,送过去让她洗,您儿我孬好也是个……” 这是我三叔的习惯说法,只要没有我三婶子在场,什么好听的话他都敢说,未 了就是这句:“您兄弟我”或是“您哥哥我”孬好也是个大队干部。可这一回我三 叔没有把话说完,他有些后气不足,脸都憋红了,最后舌头在嘴里转了两下,问我 说:“你不上学,像个挖地雷的在这里干吗?” 我奶奶还是拄着那把扫帚,说:“我的儿,你先别忙着伺他,我倒要问问你, 你背着床盖体干吗,是不是人家让你去坐监?” 我三叔回头看看身后的被子,说:“坐什么监?您老把心放在该放的地方,您 儿我孬好也干了几年大队干部。” 我奶奶说:“那你这是上哪儿去?”、我三叔说:“大支书叫我下:煤窑锻炼 锻炼。锻炼锻炼就锻炼锻炼,我知道有人想害我,这是政治斗争,您老不懂。” 我奶奶扔下扫帚,坐回板凳上,两只手在湿衣裳上拍了拍,说:“我的儿,我 不懂?我懂得可多啦。我可知道下煤窑不是什么好事,你二哥不就是下煤窑死,的? 那年他才十九岁,人可比你出息多了。” 我三叔挥着胳膊,把茶缸子摇得丁当响,说:“行了娘,行了娘,别再提那些 老黄历了,我是过来跟你说一声的,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