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头上的疤块还没有掉下来,大队里又开始斗地主了。这回是因为地主锄掉了 一棵地瓜苗。 这回我还是没有往奶奶的身上吐唾沫。当时我是想吐的,可我走到奶奶身边时, 嘴里干干的、苦苦的、一点唾沫星子也没有。我就没有吐。 我奶奶回家后果然杀了她的瘸腿鸡。她一脸的不高兴,两眼红红的都快让上眼 皮盖死了。她坐在饭桌前,看着盆里热气腾腾的鸡,屋里充满了鸡的香味。等全, 家坐好了,我奶奶撕下一只鸡腿放到了我妹妹碗里,说我妹妹大了,懂事了(不像 有些白吃饭的东西),背搓得好极了,她从来没洗过这么干净的澡;她又给我娘撕 了一只翅膀,给自己撕了一只翅膀,就是不给我。我奶奶把沾了鸡汤的手在前襟上 擦了擦,脸上的皮抖动着,两眼红红地看着我,说:“我的孩子,奶奶就那么让你 嫌,你就不吐奶奶一口唾沫?”奶奶说着低下头,下巴抵在前襟上,抽抽咽咽地哭 了。 我娘把咬了一口的鸡翅膀放回碗里,站起来去拿毛巾,说:“看你这孩子多不 听话,都把奶奶气哭了。” 我奶奶把毛巾捂在脸上;吸了两口气,擤了擤鼻子,把毛巾放在怀里、又把手 伸到鸡身上,把那只鸡腿撕下来,探着身子放到我碗里,埋怨地看着我,说:“下 回吐了吧?奶奶的鸡腿换不了你一口唾沫?” 我娘赶紧说:“换了换了,他那口唾沫是金的银的?他是再也不敢惹奶奶生气 了,要不,等他爹回来看不打断他的狗腿。” 我奶奶抽泣着说:“我不要他的狗腿,我只要他一口唾沫。” 我娘看着我说:“你可想着下次给奶奶一口唾沫?” 我拿筷子翻弄着奶奶给我的鸡腿,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全家都盼着下一次斗地主。 直到十月一的前一天,为纪念国庆,大队才决定开一次斗地主和坏分子的大会。 这次上级也很重视,公社来了个副主任;这次我也终于往奶奶的身上吐了一口痰。 得,这事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天直到大会结束了我的嘴里还是干的,我很着急, 怕又要惹奶奶哭了,没想到等我走到奶奶的身边时,那口痰就涌了上来,我一张嘴, 像有什么赶着似的,痰就冲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到了奶奶的前大襟上。奶奶对我笑 了。 回到家奶奶还是笑眯眯的,好像我吐到她身上的不是一口痰,而是一块银元。 她非把另一只下蛋的鸡也杀了不可,让我娘劝住了。我娘摸了摸鸡后腚,说:“还 有个蛋呢,别杀了,你不想喂我喂。” 上两回斗完地主,我奶奶回到家都是又洗澡又换衣裳的,可这回她再也不提洗 澡换衣裳的事了,直到黑天她还是穿着那件开会时穿的褂子,我吐在上面的痰像片 鱼鳞似的在灯影里亮闪闪的。后来我妹妹沉不住气了,说:“奶奶,我给你烧水洗 澡吧?” 灯影里我奶奶在想心事,她听到我妹妹问她,吓了一跳,好像洗澡是件不吉利 的事,赶紧说:“不洗不洗,才洗了没几天,不脏。” 第二天我正在上课,我娘把我叫出来,说奶奶出事了。回到家我才知道奶奶死 了,她夜里上了吊。发送完我奶奶后,我爹就把我们全家带到了城里,从那我再也 没有见到过斗地主。 我父亲去世了,他在捡地上的笛子时从轮椅上倒下来死了。那支笛子原来挂在 他的脖子上,用羊毛线拴着,如今线断了,笛子掉到了地上。多年来我一直都不知 道他是我的父亲,我脸上的五官也没有像他的地方(对此我很庆幸),直到他死了 人了土,我母亲才告诉我,这时候她自己离死神也已经不远了。 除了我母亲外,村子里的人和我都知道我父亲是那个叫刘没水的人。刘没水原 名叫刘世言,一个好脾气的麻子;笑起来的时候铜钱大的麻点挂在脸上,两眼眯成 一条线,鱼尾纹甩来甩去的,在证实着他的好脾气。还有那些孩子,他们见了刘世 言,说刘世言,毛主席。刘世言说,万岁。孩子们听后,快乐着跑了。 有一年春节傍晚,街上站满了人,刘世言头上顶着一只大大的纸糊的碌碡。有 人给他开玩笑,说刘世言,毛主席。刘世言说,万岁。又说刘世言,雨打沙滩。刘 世言两眼翻瞪着看头上的碌碡,两只胳膊翅膀似的晃来晃去,极力保持着平衡,说, 没水。那个人就把句子说完整了,刘世言雨打沙滩——没水。大家越想越觉得这话 有意思,刘世言结婚十几年了老婆还没有怀上过,原来是“没水”。从此以后刘世 言在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没水”,小孩子再见了刘世言,不说刘世言 了,说刘没水。刘没水,华主席。刘没水说,万岁。 有一天好脾气的刘没水跟村长打起来了,原因是村长家的猪吃了他地里的白菜。 至死刘没水也没弄明白,村长家的猪那天怎么会起得那么早,天还没亮透,猪就在 地里了。 那天刘没水早早地起来,收拾镢头,准备把地里的白菜起回家里过冬。他家的 莱地在村东,隔着一条河,刘没水刚走到河这边就看见白菜地里有什么东西,身上 包着一层雾气,白乎乎地在地里晃动。猪?羊? 不管是猪是羊我都饶不了它。刘没水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从干了水的河底 绕过去。走到自己的地头上,刘没水拿镢柄顶着身子往地里看,禁不住吸了一口凉 气,七号八号两个家伙摇晃着尾巴在快乐地吃白菜。只有村长才养着那么多的猪, 才在每只猪的腚后头用红漆写上号码。刘没水举起来的镢头放下了,他知道这一镢 的分量,这一镢下去,砸准了猪就别想再起来,就得像白菜那样尾巴朝上趴着,这 景象让刘没水的牙根子都快乐了,咯吱咯吱地响。 但最后刘没水还是把镢头放到了地上,在七号的后腚上狠狠地跺了一脚。七号 尖叫一声带着八号跑了。 七号八号一走,刘没水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地里像刚打完仗的战场, 到处都是白菜们的“尸体”,少胳膊缺腿的,少皮无毛的,刘没水看着心都碎了。 他老婆随后就会拉着地排车来了,要是一棵两棵还好说,这么一地白菜搁在谁身上 谁不心疼得慌,他老婆看了不气疯才怪。骂两句是肯定的了,他也得跟着骂两句, 装着不知道是村长家的猪骂两句消消气。但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你装着不 是村长家的猪也不行,头天晚上白菜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让猪拱了,谁都知道是 骂村长的。村长也会知道是骂他的。村长听了要恼,他养猪是为了带头富起来,是 好心,最终的利益还是为全村的百姓。你骂他,岂不是好心成了驴肝肺?刘没水搓 了两把脸上的麻子,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精神,扛着镢头回村了。 村长在吹笛子,笛音袅袅在村长家的上空旋转。知道村长在吹笛子,刘没水就 不敢叫门了,这是村长忌讳的,他扛着镢头,两只鞋上沾着白菜叶,等。七号八号 过来了,摇摇摆摆的,腚上还带着刘没水的脚印子,却像没看见刘没水似的,直对 着大铁门过来了。铁门哐地一响,哐地又一响,七号八号各拿头抵了一次,笛声戛 然而止。院子里传来了村长的声音:小七小八,去了姥娘家,没见着他舅,挨了一 顿揍。这么快就回来啦?铁门“哐当”一声开了,七号八号冲了进去。村长看见了 刘没水,说刘没水是你把小七小八撵来的? 刘没水脸上的麻子挂了起来:小七小八拱了俺家的白菜。 村长右手拿笛子,在左手掌上打了两下,脸上显得很严肃,拱了多少?到我地 里刨去。 刘没水见村长严肃,脸上的麻子也下来了,各就了各位。全拱了。全拱了我也 不能去刨你村长的,谁心好谁心坏我还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养猪是为了咱全村好。 只是俺老婆她…… 村长说,她怎么啦?哪里痒痒了? 刘没水说,嘴痒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心眼小,要是骂几句您可多包涵。 村长总算明白了,长出了一口气,说骂吧骂吧,我听着。 村长把铁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