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有听到骂声的人都以为刘没水喝酒了,不然他不会骂村长这么厉害,连“驴 嘴”都说到了。有人拉刘没水的胳膊,想把他拉回家,顺便谋量一下他喝了多少酒, 肯定不是一两二两,最少也得八两多。没有酒味。那人放下刘没水的胳膊,去抱刘 没水的膀子,鼻尖都抵上刘没水的麻坑了也没有闻到酒味,他甚至尝了尝刘没水崩 出来的唾沫星子,一点酒味也没有。没喝酒,好脾气的刘没水能说到“驴嘴”上来, 这就是他的不对了,猪吃了几棵白菜也不至于说到“驴嘴”上,猪嘴和驴嘴还是有 差别的。 村长最忌讳人家说他“驴嘴”。村长鼻子眼都长得够精神,就是嘴坠了势,肥 厚的上嘴唇包着下嘴唇,一笑起来就露出了两颗大马牙,因此村长很少笑,除非干 那事的时候该泄了,村长才忍不住露出牙来,脸上做出像笑又像哭的样子。 根据村长的长相,有人给他起了个“驴嘴”的外号。这外号打早就起了,村长 换掉奶牙驴嘴就长成了形,外号也就跟着来了。当时村长还不是村长,还是个少年, 没有什么人怕他,全村的人几乎都喊他驴嘴,连他那个瞎眼的娘也这么喊。开始村 长忍着,后来知道掩饰了,拿上了笛子。 笛子是一个南方人卖给村长的。南方人说你要吹上笛子保准比这精神。 南方人拿出一只小镜子,村长对着镜子把笛子在嘴前面一横,效果出来了,驴 嘴果然不像驴嘴了,像个在努力吹笛子的嘴。村长说没钱买,南方人就说要他娘的 头发。村长他娘长了一头好头发,村长回家装着给他娘梳头,把头发铰了。没了头 发,村长的娘哭了好几天,最后上吊死了。村里的人都说村长的娘想不开,只有村 长才知道他拿他娘的命换了根笛子,村长的两眼哭得像灯笼似的。 从此村长不再出村。村长有好几次机会,当兵、招工、上学都占上了,但村长 就是不出村。他除了乡里外,县里也很少去,就在村里。村长发誓要在村里活出个 人样来。村长不但上学不差,地里的活路也不差;不但知道什么时候耕种,还知道 什么时候下雨。老年人都说,村长是奇人有奇相。 果然村长十八岁那年当上了生产队长。村长经常把笛子别在脖子后的衣领里, 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吹上几口。村长的嘴像吹笛子的,村长却没多少吹笛 子的天分,他曾跟一个音乐老师学过,但没学会。那个老师是个大姑娘,腚后头跟 个毛头小伙子不好意思,最主要的还是村长的形象不佳,教几天不教了。村长就自 己瞎吹,吹出来的音不是像鸡打鸣就是像老鼠叫,没有几个人愿意听。 当上生产队长后就有人愿意听了,大家围着村长,分析着每个音,有说像喜鹊 叫的、有说像麻雀叫的,叫村长更高兴的是没人喊他“驴嘴”了,连他的名字都很 少有人喊了,大家都尊重他,按辈分客客气气地称呼他。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人喊 过他“驴嘴”,一个是乡里分管企业的副乡长。有一次两个人碰到了一场酒席,说 起小煤窑的事了,小煤窑光死人。村长给副乡长提意见,说你光知道要“提留”, 不知道去管理。副乡长火了,你个驴嘴瞎说,你来管管试试,那些煤尘瓦斯是你说 了算的?村长把一杯酒砸在了副乡长的脸上,你娘的,走了。这第二个喊村长“驴 嘴”的就是刘没水。 这个麻子,简直就是个“刘没数”。村长吸着烟,脸气成了猪肝色,在屋子里 走来走去。刘没水说他驴嘴的话他听到了,搁在平时他早过去一脚把小麻脸踹倒, 把他脸上的麻子起下来炒巴炒巴压酒喝了,但现在他不能出去了。刘没水打过招呼 后他对老婆说了,刘没水家里来找就说我出去了,找乡长去了。她要过不去就让她 刨咱家的白菜顶吧。 既然说好了不在家,再出去就丢人了,谁敢相信他堂堂的村长成了窝尾巴狗? 村长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气,想着他刘没水也太没数了,你骂两句就骂两句吧,骂两 句无关紧要的话出出气也就散了,他竟然说了“驴嘴”的话。 外面的天气不错,阳光金灿灿地照下来,把梧桐树枝子照得亮光光的。有两只 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吃梧桐树枝上挂着的“果子”。村长吸着烟,听见铁门外 还有吵吵的声音。有完没完了?村长急了,把烟吐到院子里(他想吐到院子里,由 于上嘴唇长仅吐到了门槛上),进里屋拿出支土枪。枪里已经装上药了,村长上好 “引花”,对着两只喜鹊开了枪。村长吹了口枪口上的蓝烟,又装上了药。 枪声一响一只喜鹊翻身落到了树下,外面的声音也消失了。村长试探着走到院 子里,听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让老婆踩着梯子上到墙上。老婆上去后,说外面 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村长说,那你下来,下来给司机打电话,我要出去。 村长是出去喝酒了。隔着吉普车玻璃,有人看见村长的脸喝红了,比猪肝的颜 色还重些,成了黑的了,没有相当数量的酒别想把村长喝成这样。搁在平时,村长 喝个七八两酒跟玩儿似的,你只能在他的两个眼窝间看见点红意思。村长家的电话 号码就是7829. 吉普车扬起一路尘土(有三个多月没下雨了),没有去村长家,而 是向着刘没水家的方向开过去。有人看出问题来了,在后面跟着,村长找刘没水, 肯定要出事了。 吉普车果然在刘没水家门前停下来。车门打开,村长伸出来了一条腿,过‘了 一会儿又伸出来了一条腿,两腿一并下来了。村长下来后身子趔趄了一下,站稳, 向着吉普车挥了挥手。吉普车开走后,村长一伸手把刘没水家的门推开了。 刘没水两口子在挖白菜窖。刘没水扒了膀子刨土,他媳妇帮着运土,见村长红 着脸进来,两口子都愣了。 躲在墙头观看的人想村长要开骂了,人家都说到“驴嘴”上去了,他还能怎么 着?奇怪的是村长没骂,他晃着身子走到刘没水挖出来的泥土上,说:“世言,挖 得差不多了吧?” 那么多的人都想着是自己听错了。多年没有人喊刘没水“世言”了,连刘没水 本人也忘了他叫“世言”了,村长喊了。虽然村长的舌头根子让酒泡得硬硬的,听 起来不自然,但毕竟是喊了。村长说:世言,小七小八吃了你家的白菜,我让你到 我地里刨去是吧?我可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吧? 刘没水拄着镢柄,半天缓不过劲来,好像村长没跟他说话,在跟另一个叫“世 言”的人说话似的。直到村长的香烟子弹一样打上他的胸膛,他才放下镢柄,拾起 掉到地上的香烟,在光身子上拍打着找火柴,麻脸像推土机推出来的喧土,说是是, 村长可是个讲理的人呢,这个全村的兄弟爷们儿都知道。 村长过去给刘没水点了烟,还过去看了看剔出来的被猪拱过的白菜,回来接过 刘没水的老婆搬过来的凳子,坐了。刘没水也过来在刚挖出来的暄土上拍了拍,坐 了。 坐好了,村长喝下了一杯热茶。刘没水的老婆来续茶,转身给刘没水续的时候 屁股转向了村长。村长回避似的挪了挪椅子,手不失时机地在刘没水老婆的屁股上 摸了一下。 刘没水的老婆没吱声。 村长说:世言,我上午去乡里了,乡长叫我去的。小煤窑上又死人了,死了五 个,有咱村的千喜。 村长说千喜这狗日的,想娶媳妇,二十岁的毛孩子他想娶媳妇。他爹说都是他 睡了。 村长顿住了,伸着头喝水,眼珠子在刘没水老婆的身上“洗”了一回,又落到 刘没水身上,说千喜这狗日的要娶花妮,花妮是好娶的?得盖房子,房子还得盖在 大街上。这得要多少钱?千喜狗日的没钱,没钱还想娶花妮,就找我说想下井,才 一年多的空,人完了。乡长喊我,要我把千喜的爹喊过去,过去干吗,还不是喝酒, 还不是发“补血”(抚恤)金?临来乡长还安排我说:你村还得来一个顶替的。 村长换了支烟,眼珠子从刘没水身上又转到了刘没水老婆的身上,说:弟妹, 你说我让谁去? 刘没水的老婆笑笑,端起茶壶给村长续茶,看村长你说的,俺一个妇道人家知 道什么?你看着谁去好就叫谁去。 村长说:世言,我看还是你去吧。 刘没水说:我不去,我没力气。刘没水捏了捏胳膊,除了皮就是骨头。 村长说:肉是暄的,骨头才有劲,还是你去。再说干那活钱多,你还怕钱多了 咬手? 刘没水说;我不怕钱多,我真的不能干。 村长说:碌碡你都顶得动,这你干不了? 刘没水说:碌碡是纸的。 村长说:纸的也是碌碡,要不你怎么不顶棉花? 刘没水没话了。村长把喝过的茶根子倒到地上,站起身来说:世言,就这么定 了,三天之内报到。 村长说完,一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