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没水去小煤窑报到的那天早上,村长杀猪了,离年还隔着个十五就杀猪了。 往年雷打不动,村长都是在年二十八那天杀猪的。村长的十头猪全杀了,满打满算 刚够得上全村每人一斤猪肉。为此村里过年没人买肉,都是村长派人送,方便但不 便宜,每斤比市场价多五毛钱,但比市场上多出了汤水。村长煮了两大锅骨头汤, 随便喝。 这次村长只杀了小七,就是后腚上带着刘没水脚印子的那位。这次村长谁也没 给送,就给刘没水家送去了。 是村长亲自送去的。村长扛着半匹子猪肉,猪肉装在绞丝袋里,怕身上弄了血 水,村长肩上还垫了块布。村长推开刘没水的家门时,听见后面的人喊“新棉花、 新棉花”,村长踩着声就进去了。村长进去时只开了半扇门,进去后拿后背又顶上 了。 刘没水的媳妇在给刘没水缝棉裤。刘没水身上的那件穿下井去了,一到井下上 面就沾满了煤炭和泥浆,井上不能再穿了,只能再做一件。棉花是陈棉花,也不多, 刘没水一早——晚地赶班得多要点棉花。刘没水的媳妇听到了“新棉花”的喊声, 正想着买是不买,门哐当一声,村长进来了。 村长把绞丝袋放到刘没水家的香台上,猪肉和香台发出了结结实实的响声。村 长说,一听就是好肉。 村长嘴里有烟,刘没水的媳妇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问哪有肉? 村长笑了,说好肉,小七身上的好肉。 刘没水的媳妇一听慌了,想着村长找事来了,放下棉裤,说“村长你屋里坐”, 忙着去倒茶。 村长屋里坐了,接过刘没水的老婆端来的茶,说弟妹,我把小七杀了。 刘没水的媳妇又缝棉裤了,说离年还早,怎么杀了? 村长说,不杀不行,小七的腰断了。村长说完开始吹烟灰,一直把烟头都吹掉 了,又换了一支,还是吹,好像在等着刘没水的媳妇答话。刘没水的媳妇只管缝棉 裤。末了还是村长自己说了:小七昨天下午出去了,半夜里还没回来,我喊了几个 人去找,天快明了才在村西的枯井里找到了。多亏井台上有小七的蹄子印,要不死 了我也找不到。小七是让人踹到井里去的,弟妹,你知道是谁踹的吧? 刘没水的媳妇说:看村长你说的,我一个女人家,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我 哪里知道? 村长说:有人往枯井里拉了屎,小七吃屎吃惯了,老远就闻到味了,它跪在井 沿上往里看,让人两脚踹了下去。村长说着伸手去摸裤子兜,刘没水的媳妇以为是 摸烟,跑到里屋拿烟,回来见村长手里拿着两根线,村长说:有人看见刘没水下午 去枯井那里了。 刘没水的媳妇说:世言昨天哪里也没去,我给他缝棉裤,他就在院子里练爬洞 子。 村长说:爬洞子还用练,会干那事就会爬洞子,除非刘没水不会干那事。 刘没水的媳妇说:天地良心,村长不信你看院子里还有搭好的架子呢。 村长说:我也信也不信,我把小七腚后头的两个脚印子量下来了,我要找世言 的鞋量量,是不是我量量就知道了。村长进里屋去了。那天的阳光好得不能再好了, 山菊花样开放在院子里,亮丽、新鲜、温暖,像火苗样盘旋在窗台上。由于窗台上 太亮,床的周围倒显得暗了。村长在床前蹲着,猪一样吭吭哧哧找了半天,凸起的 肚子都窝疼了,头上冒出·了汗。村长先找到了一双靴子,拿手里最长的那根线比 划了一下,线太短。这不能算数,靴子往往比鞋的尺码大,再说谁敢担保这就是刘 没水的靴子?村长扔了靴子,又蹲下了,从这头找到那头,最后终于在一只破纸箱 子里找到了。是‘双布鞋,汽车外胎做的底,上面落满了尘土。这回鞋和线一样长 了。村长从床底下钻出来,头上挂着床底下的老年灰,花白的头发显得更花白了。 弟妹你看,村长说着,跑了出来,连鞋印子都一样。 刘没水的老婆说:那双鞋还是世言的娘活着的时候做的,有三年没穿了。 村长愣了愣,把鞋扔到了床底下,怕鬼似的,未了还拍了拍手上的灰,说,还 有个小脚印子呢,弟妹,小脚印子该不是你的吧?小七腚上总共挨了两脚。 刘没水的老婆听出村长不讲理来了,人一不讲理你说得再多也是白搭,所以刘 没水的老婆不抬头,低着头缝她的棉裤,嘴上说:就是三个脚印子也和我不相干。 村长说:你说不相干谁信?我量量你的鞋再说。 刘没水的媳妇说:我不让你量。 村长说:我量了好死心。 刘没水的老婆把脚放到村长坐过的板凳上,让村长量鞋。村长把那根长线扔了, 拿着短线比量,眼里瞄着刘没水老婆的脸。村长比量了一会儿,说,这样怕量不准。 刘没水的老婆说:那你想怎么量? 村长说:我自有办法。 村长说着,哈腰把刘没水的老婆抱了起来。刘没水的老婆开始踢蹬,棉裤还在 她的手里拿着。直到村长把她放到了床上,她的手里还是拿着棉裤。棉裤是刘没水 的,没穿在她身上,帮不了她,村长把她的裤子解了,她才想起来放下棉裤,去抓 自己的裤子。刘没水的老婆说:村长你别、别……村长说:我不别,我直来直去。 下了床后村长才觉出胸脯疼了。刘没水的老婆拿针把他的胸脯扎遍了,村长伸 手在胸脯上摸了一把,摸出了一手血。他把刘没水的棉裤拿起来,撕里面的棉花擦 手。刘没水的老婆说,你别拿它擦,不多了。 刘没水的老婆说着,翻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卷卫生纸扔给村长。村长擦完手, 再去擦胸脯,疼得吸着冷气出去了。 多好的太阳啊,白花花的,新棉花一样照在人的身上。心情愉快的村长在太阳 下伸了个懒腰,外面“新棉花、新棉花”的喊声又响起来。村长骂了句“新个X ”, 出去了。村长回来拿褂子包了二斤棉花,他把棉花倒到刘没水家的饭桌上,说弟妹, 我走了。 村长听见刘没水老婆的嗓子里咕噜了一声,就走了。 有一天刘没水下井前肚子疼了。往常刘没水的肚子也疼过,但都不如这次疼的 时间长。往常刘没水蹲在那里,拿两个拳头抵一会儿就抵好了,这次刘没水抵到人 家都下井了,他的肚子还没好,他就想今天的夜班是上不成了。肚子好些的时候他 把下井的衣服换下来,回家了。 有几个人在刘没水家的墙根间蹲着,见刘没水过来,他们都散了。刘没水拦住 了一个人,问他蹲在那里干吗,那人说听笛子。 哪来的笛子?等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远,刘没水也听见笛子声了。笛子声是从他 家里传过来的,不用说笛子是村长吹的。刘没水想村长怎么会在他家里吹笛子,村 长这狗日的怎么会在我家里吹笛子?村长吹的是《进行曲》。村长经过苦吹、实吹 加巧吹,如今能吹成调了,虽然有些地方调还是跑,但毕竟像那么回事了,听上去 跟真的似的。 刘没水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由于村长在里面,他对这个家多少有些陌生了,他 看见墙上靠着一副地排车架子,想着去院子里看看?看看就看看,怕他个熊!伴着 《进行曲》的调子,刘没水三下两下就进去了。 翻过墙去刘没水就看见屋里的灯了,灯成了红灯,是耍龙灯时上在龙嘴里的那 种灯,照得窗户上一片红色。村长被红色包围着,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吹笛子,他 媳妇正枕着村长的肚子听笛子,好像笛子声是从村长肚子里传出来的。刘没水站在 窗前,像那次看见小七小八在白菜地时一样心里乱了,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弄出了 哭声。由于哭声受到了压抑,听上去像有人在笑,声音一出来,村长听到了,笛声 停了,村长说:外面是哪个小鬼在捣蛋? 好脾气的刘没水一听就不敢哭了。过了一会儿笛子又响起来,是重新开始的, 还是那首《进行曲》。刘没水没滋没味地听了会儿笛子,双手搓了搓脸上的麻子, 翻过墙头走了。 走到村长家门前,刘没水看见了村长家门前的大黑板。黑板是抹在村长家院墙 上的,院墙上面的电线杆上还有一个高音喇叭,村长有的时候在黑板上写,有的时 候在喇叭里喊。村长很少到村委会去,他家里就放着村委会的章。 刘没水在黑板前找了支粉笔头,写了几个字: 村长刘世言在抗议 村长看到后笑了。村长找了块抹布,一边擦字一边想,你个刘没水,你个熊幌 子,有什么好抗议的?明天就叫你回来。 小煤窑上又出事了。这次事故不如以往大,只死了一个人:刘没水跑到盲巷里 让瓦斯憋死了。是村长接的电话,村长在睡觉,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村长没好气地 说:死人了? 那边说你怎么知道的?村长这才知道刘没水死了。村长放下电话,再也没有睡 觉的好心情了,他起了床,倒了碗开水。等开水变凉的空儿,村长点了支烟,村长 说你个刘没水,你个熊幌子,你是怎么搞的?你想气死我?村长说着把烟扔了,不 吸这幌子,伸手从脖子后头拽出了笛子,吹,吹你奶奶个“刘没数”。还是吹的那 首《进行曲》,刚吹了个过门,笛子掉到了地上,村长瞪着眼,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驴嘴”歪了歪,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不久,刘没水的老婆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很多人认定是因 为我的出现刘没水才死在盲巷里的。他们说刘没水死前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追一 个男孩累死了。刘没水死的时候在盲巷里爬了很远,十个手指头都爬破了,这就是 他们诠释那个梦的理由。盲巷也可以解释成子宫。因此有人断定我出生时我母亲也 会死,他们给我母亲说了一个破解的办法,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左脚的大拇指吃了。 我母亲照办了,她咽下我的脚指头后,看完我的脸就哭了。有人认为母亲咬下我的 脚指头心疼得哭了,其实不是,其实是母亲庆幸我没有生出一副“驴嘴”来。 两个月后,村长出院了,他从此坐上了轮椅,走到哪里都是他老婆推着他。那 把笛子拿羊毛线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再也没有吹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