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伏天出奇的热,热得人们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夜深了,胡同里大街 上仍有人在聊天、玩牌乘凉。柳青烦躁地出出进进,一会儿到天井里的躺椅上坐着, 一会儿进屋到电风扇前面抖着衫子吹。母亲则始终躲在房角的马扎上摇着破芭蕉扇 打瞌睡,让她上床躺下好好睡她不肯,说上床反倒睡不着,并对柳青说烦躁得慌就 出去走走,别老憋在家里。柳青不接茬,心想这么晚了去哪?除了舞厅夜总会里有 空调外到哪儿还不是个热?而那里不是她这种人去的地方,她又从来没有无事串门 嚼舌头的习惯,就是有朋友处可去现在谁不是在守着亲的要好的?海边倒是可以去 走走,可那里多是谈恋爱的年轻人趁着夜色搂搂抱抱地亲热,自己都徐娘半老了半 夜三更到那里乱窜不是让人笑话吗?天井里有一棵无花果树,以往四周没有盖起高 楼的时候,在树下还是比较凉快的,而现今被四周的楼房挡住了,挡得像在罐子里 一样密不透风。再说躺在院子里总觉得有人在往下看,具体说不出是哪幢楼哪扇窗 子,但她总觉得有目光在向这里窥视。天热无奈,她穿了一件无袖衫和没膝的黑色 旧裙子,里面没穿内衣,这是母亲当年教她的一种在自家天井里避暑的方法。可自 从四周起来那些高楼,她这样穿着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从容自在,就觉那目光透 过无花果树叶的缝隙,又穿透了薄薄的衫子,她那无内衣束缚的身子像被异性的手 指抚弄烧灼一样,以前她和母亲两人的天井是无性的世界,现在却让她时时刻刻记 起自己的性别,恬静的心境遭到了扰乱。并且最近夜梦中频频出现自溢,这是已经 克服了多年不再用手之后又出现的不能自持现象。那个从眼镜后面眯着一双色迷迷 的柳叶眼不时偷觑她面部表情的老年医生说:肺病长期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能克 服过度的房事,你要对自己过于强烈的要求加以节制才行。自从他说了这样的话以 后,再去看病时她就坚决不找他了。医院里的好医生多的是,他那张保养得红润丰 腴的老脸让她看了恶心。她知道自己病情没有好转的原因是不愿打针,她讨厌那些 什么屁股都摸的手再来摸她的身子。上初中的时候她看到一位护士那个来了,收拾 处理过了那个地方没洗手又来给她打针,让她心里翻腾腻味了好些日子。那时家里 没有洗澡的条件,晚上妈妈睡下以后她偷偷下床在盆子里反复洗可仍觉得自己脏, 现在回想,洁癖就是那时候开始染上的,甚至后来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和恋爱。许多 事情都是注定的。是命中注定了她只能这样和母亲相依了。母亲已经老了,好像不 经意间突然衰老的,这是她简直不可想像的事情。反应迟钝举止缓慢脚步拖沓,牙 齿脱落后嘴唇塌陷使其面目全非,头发渐渐稀疏露出了红红的头皮,难看极了。她 印象里的母亲从来都是手脚利索性格爽快,身上总是散发着阳光的馨郁气息。虽然 也瘦弱但至少该丰满处是丰满的,也许是多年守寡的缘故,乖僻,说话像吵架也是 她的毛病。那时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地吹。现在想来母亲当年对象谈不成 的主要原因,是她虽然健康,有正常女人的生理欲望与生活要求,但也有正常女人 所没有的毛病和她这个不该出生的女儿,拖着她这个跟在后面的“油瓶子”,母亲 的身价自然就降低了许多,高不成低不就,便那么一天一天地耽搁了下来,久而久 之她们习惯了两个女人的世界,有了一种再难以容忍另一个男人的心态。尤其是那 种又吸烟又邋遢的男人。现在她也尝到了母亲当年克服那种欲望的痛苦滋味。可经 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她已经平静了,在母亲终于断了让她或说逼她嫁人的念头之后, 她的身心皈依了平静,生活也宁谧似水了。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老去了以后,她倒 是很喜欢能过上寺院里那种一盏青灯一卷经、清清淡淡度余生的日子。然而,怎么 就像庵里不安分的姑子修行了半辈子又返了俗,竟死灰复燃又勾起了那种欲望,能 和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谈了一段恋爱…… 天井是由过去的许多旧房子挤成的,前面是一家拍卖行,后面不远处是海边的 礁滩,一条长长的防波堤阻挡着来自太平洋的白浪,却挡不住那夜夜袭来枕上的涛 声,当然这是在没有建起楼房之前。说拍卖行也是旧时的叫法,后来解放了叫旧货 委托商店,其实就是旧时的当铺。青岛这座新建不过百余年的港口城市不像内地尤 其是南方的城市那样有着悠久的民族商业历史,因为是洋人在这里开埠建市,所以 许多商行都沿用了洋叫法,在旧中国叫做当铺的商店在这里被叫成了“拍卖行”。 拍卖行的门面不算大,而后面的库房却挺大,要到后面须经过铺面,而后面是 一个十分紧凑的四合院,就是后来被柳青叫作“天井”的空间。解放后经过了工商 业改造,店铺公私合营后归集体所有了,便不得不将公家的店铺和私人住宅分开, 于是就在店铺旁边开了一个门,让住在里面的人出进不再走店铺了。其实住在里面 的只有柳青的母亲一个人,那时她正年轻,常常和一群青年人结队在街上扭秧歌, 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旧店主和家人都住在一座离拍卖行不远的很方正 的二层楼里,那是一个很完整的家族,店主纪老爷子在那里守着同堂三代。他有三 个儿子,房屋的分配就足以看出他管理的森严。老爷子和老伴住在东面楼上,然后 右手为大依次往下排,一面一家。小儿子正读书,将来结婚成家就住在老爷子的对 面。 老爷子的脑筋不封建,可以说还挺开放,他向往西方那种文明社会生活,理想 中的小儿媳妇也该有点儿西方女人味道,有一定程度的文化且端庄漂亮,能上得了 大场面,当然也该温柔孝顺,别像老大媳妇。老大的婚事是其爷爷健在时给他包办 的,女人来自农村的大户人家,孝顺是孝顺了,可大字不识几个,遇事爱在背后嘀 嘀咕咕嚼舌头,这样的女人也就只配在家里生孩子,连理家都用不着她。家里有使 唤佣人,她整天没事光赚了个和佣人使心怄气了。三个儿子都是读了大学的,且小 儿子还去了国外留学,前两个儿子结婚以后都已自立门户独当一面,楼下就是老大 的点心铺,他做买卖很用心,求质量,讲信誉,创出了远近闻名的“纪氏点心”。 二儿子开铁工厂,经营得也是有板有眼的。拍卖行纪老爷子是要留给小儿子的,按 他的话说那是很有一点学问的生意,它无处不透着东西文明和古老文化,没有多少 年的工夫是掌握不了的,那既是起家的生意,又是守家的本分。没想到解放了,一 场工商业改造,他们家的店铺和工厂被没收的没收合营的合营。由于涉嫌参预了抵 抗活动,老大被抓,发配到了东北,点心铺连楼下的房产都被没收了。柳青的妈妈 是老大在外面蓄的二房,暂住在拍卖行后面的库房里,老大被捕后她就势提出离婚 独立,她的行为得到了当时政府的支持,区长一句话将拍卖行里面的房子连着天井 都断归了她。 一九五五年的夏天亦是这座海滨城市的酷热之夏,那年闰七月,夏天被拉长了 许多,让人觉得难以度过去似的。躲在潮湿闷热的天井里,伴着不远处海岸大堤下 的涛声,柳青的妈妈彻夜在躺椅上痛苦地折腾,预产期还早,但她却熬不过了,终 是在阴历的后七月早产了。经过了一场婚变和那样的天气折磨,原以为孩子难以保 住了,可七活八不活,虽然只有三市斤多一点的女婴,却也左一把右一把地拉扯着 活了下来。柳青后来常常想,与其活下来不如当时就没有她,因先天不足后天便体 弱多病,她从小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加上她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终是没 能再成亲,于是她像生来就见不得人似的,总是人们背后嘀嘀咕咕的对象,那种隐 隐的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就觉着没有几天是阳光明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