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贵的胭脂虫和狂傲的意大利蟋蟀成了爱情的对手后总是磕来碰去的,手中端 着一壶酒,边吵边饮,月亮在当头高照,花间野蚊嗡嗡;他俩一边相爱着一边在自 己的腿上拍上一巴掌,打死那不合时宜的东西,心中实际彼此怀着愤怒,只是表面 不显示出来,因为对方再也不肯慷慨地说“我永生永世爱你”。这是他们曾经说过 的,只不过后来没人再提了,爱情怎么可能永生永世呢,说这样的话不是自欺欺人 吗?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端着酒,有月亮(唯一永生永世)在当头,野蚊更频繁地 来破坏气氛,他们不肯休战,宁可就这样较量着,也不肯再回到当初的“独酌佳境”, 回不到当初“对影成三人”的清静之中…… 在他们的眉眼中其实早就有了一种东西,那是神秘消失之后必有的烂熟,是任 何一对爱人都害怕的东西。而事实上,他们的心还寂寞着呢,有一份孤独根本没有 打开。在生灵的爱情中,如果彼此走近对方心中最后那块领地,爱情就真将万古长 青了。可惜不,没人能走近,那么面对烂熟了的面孔该怎么办呢,盯着它,死死地 盯着,将它看出骨和肉来,就是最好的安慰。 他们的眼中真的有了对方的骨和肉,渐渐两张脸也变得相似了,像夫妻,又不 是夫妻。欲分手,又分不了,直至那一天召开昆虫大会,彻底暴露了问题,事情才 变得紧迫起来。 意大利蟋蟀忘我地练着,试图用骨头和肉来换取新鲜,只听见骨头咯咯地响, 很有将另一条腿也弄折的危险。但是她忘我地练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生命和爱情 以及艺术都伴随着骨头的作响一点点回到身边来了,意大利蟋蟀想,这样的日子已 经久违了。 在这时她看见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家伙,这家伙看样子也是来观舞的,眼睛却 盯着她和它的残腿,使她很不好意思,于是她的神情里有了一种本来固有的宁静和 安详,使得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神往。果然,他在她离开把杆擦完汗向着门外 走去的时候追上来说道:“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意大利蟋蟀吓了一跳,这 句话和胭脂虫的话太像了,很远前的一天,胭脂虫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追着她说: “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于是她就停下来将电话号码给了胭脂虫,于是就有 了后来的故事。意大利蟋蟀想,他们可能都是这样追逐女人的,现在她停在这个家 伙的跟前,看着他的一张颇为新鲜的脸庞,想到的是胭脂虫当初那张充满了生气的 脸,那是一张多么可爱的脸呢,要想不让一张充满生气的脸沦为一张旧蜡像,最好 的办法就是看他一眼就走。 她看了一眼这个家伙就走开了,这个家伙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被忘掉,跟在她的 后头说:“把你的电话给我吧。”意大利蟋蟀冷笑着,同时悲伤地想到胭脂虫,她 想:我和他的戏为什么要由这个家伙来重演呢。 “你要干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这家伙真诚地说。 “什么人?”“一个……”她将两条腿叉开来,说:“那你就看吧,看够了你 就走,不必多费时间。”那家伙果然细细地打量她,忽然大笑起来,摇着头走开, 意大利蟋蟀也哈哈大笑,走下了陡坡。 乐声在山林间回响,鸽子在草坪上觅食,意大利蟋蟀来到了音乐鸽子广场,她 仰望四周,忽然大叫道:“好地方呀!”她觉得这是今生遇到的最好的地方,将一 场爱情最后的结局拉到这里来是再好不过了,她于是借了养鸽人的手机对胭脂虫说 :“快来呀!我在音乐鸽子广场!”胭脂虫笑道:“好自在呀!”“你能来么?” “我?”“这里太美了,有鸽子,有音乐,到这里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舞蹈,你 想好唱什么歌了么?”她听见他没有了声音,这好像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哪 壶不开提哪壶。爱情的文明线上,胭脂虫无疑是不会歌唱的,唱歌只在情侣之间才 能进行,他们早就老得像一对夫妻,还唱什么呢?连学一声公鸡叫都不成了,再说 胭脂虫本来就没有音乐细胞。 “喂,你来不来呢?”她所喜欢的那个人在那头忽然大叫道:“下雨了!你看 下雨了!你的意境已经够了,不用再邀我唱歌了!”意大利蟋蟀抬起头,果然看见 天上下起了雨,鸽子飞向绿树、石碑躲雨,将绿树和石碑染白,山林间意境美极美 极;她在雨中舞起来,伤残的腿竟忽然痊愈,千余名观众在绿树和碑石上入神地欣 赏着她骚动的舞姿,发出咕咕的喝彩声,她童年时练就的大跳、小跳忽然全都恢复 得准确到位。她在音乐中驾着娴熟的舞技,忘我地舞着,一直跳到了悬崖旁,听到 了一粒东西的滚动,那粒东西好像是从她的身体内滚出去的,在滚出去的一刹那, 她想起了月下的对酌,嗡嗡乱响的蚊虫,巴掌打腿的声音,她想,差异、差异、差 异……就落到了崖底,成了一只彻底的无腿蟋蟀。在她的上半身不远的地方,有两 只可怜的腿,风中飘动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工字格,纸在风中摆动着,离纸不远的 地方,依稀可见那粒红色的东西,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兵”字。不久我们还看到 了一座小小的坟,坟前有一座小小的碑,上面写着一行墓志铭:这是一只不同凡响 的蟋蟀,谁要是爱上她谁是笨蛋。 我们将会在栎树上看见,这儿几个、那儿几个地生着一些乌黑油亮的小球球, 大小就和豌豆差不多。那就是胭脂虫,一种极其奇特的昆虫。这东西,它是种动物? 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他以为那小球球是浆果,或者是醋栗 的黑栗子。如果把小球儿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它会裂开,有种微苦中带甜的味道, 结果更会让人产生上述错觉。……五月底的时候,我们捏裂这薄壳的小黑球儿,剥 开硬且易碎的外皮,出现在眼前的是解剖结构十分简单的一团虫卵,除了小卵粒外 什么都没有。三个星期来,你一直期待着最后能看到甜蜜酿造商的成套设备……可 是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满车间的卵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