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庭院外的柏油路上,身形巨大的黄色校车准点虎踞一端。艾米与丹妮火 急火燎地奔上去。几乎是同时,女儿女婿各自开着车,眨眼间就在树林掩映的马路 中消失。苏子民的目送,总会引来一段失聪的时刻。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偌大一 幢房子,周围茂密的树林,以及仿佛在移动的蓝天白云。 这个时候,他只能坐下来,喝上一杯从中国带来的茶。 水是用电瓷壶烧的。用开水冲茶喝,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习惯。这种习惯,于他 是一种享受,艾米与丹妮她们无法理解。她们认为口渴了,一杯冰水或是一瓶可乐, 就可解决,干嘛要那么费事的烧水,泡那种像药一样的苦东西。所以,每每看到外 公坐在那喝茶,她们总会耸耸肩,对视着鬼笑一下,然后绕道走开。 两个小家伙,一个八岁,一个十二岁,生在波士顿,长在波士顿,虽然是黑头 发黄皮肤,却整个一洋鬼子。在美国,这种孩子叫A BC 孩子(American Born Chinese), 在苏子民看来,他们是一群没有故乡,失去故乡语言的孩子。吃的用的美国化了, 在家里开口闭口一不小心就嘣出英文。为此,他们一家五个华人坐下来,开过一次 会。苏子民说,我不管你们在外边说什么话,但家里,一定要跟我说中国话。艾米 与丹妮举手反对,说,人有支配自己怎样说话的权力。女儿苏红紫心里明白她的两 女儿是想偷懒,从上幼儿园起,老师、同学、周围的人都是说英文,她们不明白, 干嘛回家后一定要说累人的中文。艾米跟她抗议过几次,她说,妈咪,你在外边都 是说英文,干嘛不与我说。苏红紫当时也没细想,只说,外公会听不懂的,我们说 的话,要让外公听懂。艾米嘟着嘴,嚷着,外公是从哪里来的啊,干嘛他一个人说 一种话? 其实,家里一直是在说中文。只是两个孩子,越长大就越不爱说中文了,因为 她们在表达时常常会颠三倒四,一着急英文单词一个一个地乱嘣。尽管父母在回答 时,尽量是在用中文,可是有时也会被她们绕进去,不自觉地说起英文。 也不知从何时起,两姊妹之间的交流只说英文。大人已无法控制了。苏子民叹 息,中文里早就说了,入乡随俗。你在他们的土地上,喝他们的水,吃他们的食物, 晒他们的太阳,吹他们的风,他们的思维会植入你的大脑,说他们一样的话是当然 的。就像他从国内带来的辣椒、苦瓜、丝瓜、豆角等蔬菜种子,播种下去,只因土 壤与阳光、雨水的不同,长出的样子有些变,味道就更变了。辣椒不辣了,苦瓜不 苦了,丝瓜也不甜了。他曾百思不解,明明是一样的种法,怎么会不好吃呢,怎么 就不是家里那个味呢?看着自己的两孙女,他常恍惚,总觉得与她们隔了一层,那 亲情里掺和了一点看不见的陌生,尽管他是看着这两孩子一点点长大的。 苏子民常常会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艾米与丹妮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除 了女儿,她们与自己的血缘是最近的。这世上连血缘都不可靠,就没有可靠的了。 其实苏子民是被她们的表情与神态吓到了,一张中国脸,那神态与表情又完完全全 是美国佬的样子,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在她们的眼睛像水样清澈,看着你时,你 的内心会一点一点地柔软起来。 下午放学后,女儿女婿会直接去学校接艾米与丹妮,他们要去参加朋友举办的 家庭聚会。一个人待在家里憋得慌。苏子民拿上他的钓鱼工具,骑车去附近的公园。 只要不下雨,苏子民每天都会骑车二十分钟,来到这个寂静的公园。坐在栈桥 的木板上,把钓杆甩向湖水。从前,他在离家只有几十米的湖边垂钓,他不知道他 垂钓的时候背后有好多双偷窥的眼睛。那些环湖的房子,看上去安安静静,像没人 居住的空屋。苏子民在阳光下的湖边怡然自得时,警察来了,检查他网袋子里的鱼, 当时苏子民还一脸喜悦,把自己钓到的鱼举起来,给这个胖警察看,警察没笑,给 他开了一张罚单,然后要看他的钓鱼证。没有。又开了一张罚单。后来女儿告诉他, 是邻居报的警,说你把鱼苗都放进鱼网里。之后,女儿给他办了一个钓鱼证,还给 了他一把尺子。说,凡是比这尺短的,你钓到了,要放回湖里。要不然,警察又会 来找你。只是,苏子民就再也不到这个湖里钓鱼了。他不喜欢来自房子里的偷看他 的眼睛。 波士顿五月的阳光还有些凉意。风儿碎碎的,飞走湖面上,卷起层层水波,五 颜六色的,折射到湖边林子的叶片上,斑驳的阴影东摇西晃,随着整个树林发出一 阵又一阵“嗖嗖”声,这风声从耳边掠过,让头发从头皮上立起。鸟儿一会水上, 一会树上,恣意地欢叫着。 不是周末,这里通常见不到什么人。在自然之间,偶尔会有片刻的恐慌,觉得 自己很孤单。真想与人说话啊。多年来,苏子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人对 着湖说,对着树说,对着天空的鸟儿说。他说着他的家乡话,很是过瘾。他都不记 得自己有多久没与人真正说起家乡话了,那个时候,为了让女儿更好地与人沟通, 就一直与她说普通话,到后来,也与艾米丹妮说。自己的母语也就在他的脑子里封 存起来。 苏子民面湖而坐,眼睛盯着他的浮标。可是风儿吹得人困困的,他突然就觉得 大脑缺氧,水面上的那个浮标在他眼里渐行渐远。于是,他把钓竿固定好,人就索 性躺到树下的原木桌上。这里有七八张桌椅,供游人野餐时用。苏子民之所以毫无 顾忌地躺到桌上,他晓得在这个星期四的下午是很少有人过来的。这里只有在周末,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园。 在周末,有许多家庭开着车,车顶上还绑着一艘船,大人孩子,水上水下的玩, 或在沙滩铺上毛巾,趴在那,让太阳亲吻着,睡觉或是看书。这是美国式的度假休 息。湖水、阳光、沙滩、树林都是他们喜欢的。他们吃的食物依然与平常没什么区 别,水果蔬菜,放点沙拉,肉类永远是牛肉与鸡肉,因为是养殖场的群养,那些肉 除了粗,还有很重的腥味。听说过那种快速成长鸡,从出生到死,都只站在笼子里 的固定地方,催长剂让鸡肉迅速膨胀,骨头承受不起肉的重量,很多便成了骨折鸡。 这样的鸡肉是死肉,怎么会好吃呢?然后就是散发着香甜香甜的面包,这香甜苏子 民嗅着就反胃。可是这些人,吃了这些食物后,却精力无限,仿佛停下来不运动便 会失控,所以他们所有的成年人,除了打球,便是不停地跑步。你可以在任何季节 的任何一天的任何时候的任何地方见到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女人在跑步。中国人很 不理解,觉得他们一根筋,蠢跑子跑。 苏子民在睡眠中呼吸着上好的空气,因为空气中有树木的清香,有湖水的湿润, 有鸟语的婉转。那是一种舒坦的放松,所以神情安然甜美。尽管是睡着了,潜意识 里他能感觉到几个环湖跑步的人在努力地奔跑。就是这奔跑,让苏子民一下子跑过 千山万水,他跑到了湘江边,在杨柳依依的堤岸上晨练,很多过去的同事、朋友与 他迎面而过,他用家乡话与他们招呼着,四面是乡音,那亲切从丹田直冲而来。 嗳,好无聊的,真的,咯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哈……家里当然是好吃好玩 好快活……好啦,我会尽快回来的,我崽伢子讲,要等他岳母娘来了后,我才能回 国,也不晓得亲家母会什么时候来…… 苏子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在邻桌旁的木凳子上,看到 一个女人打手机的背影,一条狗趴在她脚边。这个女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长沙话。苏 子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听到的还是长沙话。他环顾四周,这里依然 是美国的土地,不是梦里的湘江边。于是他笑嬉嬉地等在那,等她一打完电话,他 就要冲上去搭讪,他有一种刻不容缓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