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子民与柏珏的生活渐入佳境,这境况却让一个人非常地不高兴,特别是看到 自己的孙子,一声比一声亲的叫唤着另一老头为爷爷时,那心里的火嗞嗞地冒着白 烟。有几次,他都有冲动,想冲上去把石头抢过来,警告他,我才是你爷爷!不许 叫别人爷爷。当然这样做,只能让柏珏得意,丝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真的不想 见到苏子民与柏珏仿佛很恩爱的样子,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看一看石头。他很想把 石头接出来,与自己单独相处一下,可是柏珏却不同意。理由是,他不会看孩子。 所以,他只能去柏珏家去见石头,当然也顺便去看前妻与别人的恩爱秀。 苏子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通常石头的爷爷一来,他就自觉地退到一边。只是, 每每这个时候,柏珏喜欢使唤他。苏子民懂得柏珏的心理,她是故意拿他显摆。自 己没有别的能耐,但贴心暖肺的事还是能做的,所以,柏珏一喊,他就尽力地执行, 石头通常在这个时候黏过来,那股子亲热的酸劲像是事先排练过。 石头的爷爷不知道是更年期闹的,还是突然心胸狭窄了,他动不动就向儿子告 状,说,你妈也没个羞,一把年纪了,还与人同居。关于母亲的私生活,做儿子的 当然不便说什么,但内心肯定是排斥的。苏子民已明显感觉到了,他们虽然只是偶 尔在电话里碰到,但那客套的语气竟是冰凉。客厅电话响起时,苏子民想着会是女 儿,一接,是石头爸爸找妈妈的,他说,他们一家准备休个长假,回趟国,看看石 头,也让你们看看石头的妹妹。这消息让柏珏喜上眉梢,丢下电话就张罗开来。 这个时候,苏子民是尴尬的,他们一家人团聚,苏子民怎样都是个局外人。他 无法融进他们的快乐。他想,他在这段时间,只能退出柏珏的视线。与这个家,隔 着两条街的小区里,苏子民有一套老房子,近期叫人打理过。苏子民想,他们来之 前,自己就搬到那儿住,在那里,也好见自己的一些朋友与亲戚,住在柏珏这里时, 他从未带亲戚来家,虽然离开长沙十几年,可是亲朋好友总还是有的。与柏珏近距 离相处一年多,日子平平淡淡,两人偶尔聊起,堪是满意,柏珏说,她算是理解什 么叫岁月静美现世安康了。只是两边的儿女,各有各的想法,苏子民抵挡不住的是 艾米与丹妮在电话那头问话,外公,你干嘛不回家?外公,我们想吃你做的包子。 另外,苏红紫轻轻的叹息让苏子民有不安的感觉。苏子民知道,自从他回国后,女 儿一直在牵挂他。几天一个电话,问东问西的。当然,他也明白,女儿的家少了他 这个帮手,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 这些本都不是问题,真正让苏子民有些心乱的,是柏珏的儿子,他感觉到一种 暴力,那暴力不是语言,而是语气,他会被一种疼痛淹没眼睛,视线里会有片刻的 黑屏,在漆黑里,他所有的意识都停滞了。关于这个感受,他从未跟柏珏交流过, 她生活中有很多内容,弹琴、跳舞、美容美发,按摩、打点小牌,每一天她都忙不 过来,所以,别人给她传递过来细微信息时,她以她的迟钝,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 去,留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快乐。她的这一点,让苏子民很是羡慕,却又痛恨无比。 苏子民是在柏珏儿子一家第二天要来时搬走的。柏珏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她怪 苏子民事先没跟她商量。苏子民始终淡淡地笑着,他说,假如提早说了,你很早就 会不开心,现在说,你只会从现在起不开心,而明天一见到你的儿子儿媳与孙女, 你就会忘了不开心。再加上,我离你又不是很远,两条街的距离,你想过来,随时 可以来。 儿子一家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再附带上儿子的爸。前夫有儿子在跟前,待在 柏珏家,好像特别的理直气壮。逗起孙子与孙女来,自己也变成了老顽童,人老了, 突然就依恋亲情了,事业上的功成名就在他眼里暗淡了许多,女人的年轻漂亮也动 不起追逐的念头。柏珏屋里屋外一直忙着打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天填得满满的, 很多时候,遇到棘手的事,她会条件反射想喊苏子民,可刚一张口,就想起苏子民 不在这个屋里。儿子至始至终,没问苏子民,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存在过。 石头看到妹妹,很是新奇,而在面对自己的爸爸妈妈搂着他亲了又亲时,却又漠然 得很,弄得儿媳无比感叹,孩子真不能丢,丢久了,感情就没有了。她说,这次无 论如何都要带回去。听得柏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已习惯有石头在身边了。 前夫时不时地带着儿子去他的企业,而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低姿态,对儿子说, 就想听听你的意见,以你的国际眼光,看看我们的企业,管理哪里不到位,帮一下 老爸,给点建议,我们应朝哪个领域拓展。父子俩早出晚归,柏珏似乎发现了一些 端倪,见儿媳平平静静的,也没说什么。因为,她从心里是想儿子回来,接管他爸 的企业。给谁打工,都不如给自己打工,况且这么大一家上市公司立在这,怕什么 呢。 柏珏在家里忙过一阵子后,一切都走向正常轨道,毕竟家务是保姆打理,孩子 是儿媳在看,所以她也有时间去看苏子民。苏子民的房子,还是他当老师时分的福 利房,七八十平米,因为想着会拆迁,所以只是稍稍装修了一下。看上去有些简陋。 在这个场景里见到苏子民,柏珏的鼻子有些酸,总觉着是自己对不住他。倒是苏子 民很淡然,说,房子破点,还是蛮亲切的。话一说完,便觉得不对,这话不能对柏 珏说,果然,她的脸色便暗了下去。半路上的感情,说话是有很多禁忌的。不小心, 就伤到人家。在这里住着亲切,是睹物思人啊,是女人都会这样想的。 之间,苏子民也去过几回柏珏家,送点石头爱吃的小吃。也不知为什么,自从 搬出来后,他就再也没有他原先在这屋里的自然。听说,柏珏儿子一家要回美国了, 苏子民想很正式地请他们吃餐饭。柏珏也觉得行。可是儿子在听到柏珏转达苏子民 的邀请时,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只默默地用眼睛看了一下柏珏。柏珏有些恼 怒,很想问儿子,母亲真的就没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力了吗?在他们用眼睛对视时, 电话响了,前夫公司里的人打来的,儿子爸爸脑血栓进医院了。人与人之间的血缘, 在这个时候顿时便通晓一切。儿子丢下电话,喊着儿媳,就往医院跑。 柏珏的心突然往很深的方向滑落。不管她曾经多么恨这个男人,但她却不想他 的身体有个闪失。理由很简单,他是她最亲的人的最亲的人,她最亲的人都在为他 担忧。离婚导致的现实,就是尽管他们之间是陌路人,可是儿子孙子孙女夹在他们 中间,向双方传递着人类最原始的亲情,你没有拒绝的能力。 突然的一场病,让儿子对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儿子很后悔之前对父亲的冷漠。 他的哀痛表现出来的,是更多的沉默。柏珏去医院送汤,可是前夫死活不肯见她。 他脑血栓导致中度中风,鼻眼有些歪斜,他怕柏珏见了要笑话他。人到这份上,还 在争着这口气,做儿子的都觉得好笑。柏珏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的,全天下人 都可看见他的不堪,可是他却不能让我看到,因为当初,他在我面前太猖獗了。 那天,柏珏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苏子民住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滴地哭诉儿 子开始偏袒父亲。苏子民帮着递毛巾送茶水,温言温语的,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好话。 苏子民最大的好处是体恤人,这是他执教多年练就出来的温和。在柏珏激越的言语 中,苏子民的耳朵突然想念女儿家里的那份宁静。不单单只是面对柏珏,面对他过 去的同事朋友,他觉得他已失去了融进那份热闹的热情,他还是更喜欢独自做着自 己想做的事,简简单单的,种种菜,钓钓鱼,做做饭,别人的家长俚短让他头都快 炸了。四处的无序与脏乱总是让他措手不及。他的话语比从前少了许多,待柏珏发 现时,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孤独。 在国内待久了,儿媳的诸多不适应开始一一反应,以致情绪会控制不住地噌噌 冒火。她的鼻炎时不时地发作,她抱怨空气质量太不好了。她不习惯在哪里都拥挤, 在哪里都是人头攒动。她捡了几次行李,说要回家。每每这时,柏珏就一言不发地 看着儿媳,听她说要回家时,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下,并在心里嘟嚷着,又不是洋 人,也不是ABC孩子,中国长大的人,居然喊着要回家,是去美国,白眼狼啊。 儿子从医院回来,他对媳妇说,要回,你先回吧,我留要下来帮爸爸照看公司。 儿媳垮下脸,瞅着自己的男人。男人搂着他的女儿,一口一口地亲着,说,我儿子 女儿都有了,现在就是忙事业的时候了,既然这里有一个让我施展的平台,我为什 么要放弃呢。在美国混,无论我多么优秀,多么努力,只因为是华人,想要达到的 辉煌,却始终隔一道玻璃天花板。我们看得见辉煌,却无法穿越。 这个道理,上一代在美国闯荡的华人就明白了。儿子曾跟柏珏说过,他博士在 读时,去某大公司求职,正好是一年长华人面试他,看过简历,问了一些程序化的 问题后,他突然起身,关上门说,我们这一代人来这个国家,是因为我们想为你们 这群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如果你想得到这份工作,你将会和我们这辈人一样,遭 遇同样的“天花板”,混到中层就到顶了。当时,儿子没有听懂他的话,也不知道 职场上这一潜规则,华人头顶永远有一块透明的玻璃。你永远够不到那层最精彩的。 找工作时,没有去想晋升的事,只以为能找到高薪工作,就很好。因为,在美国本 科与研究生好找工作,反而博士不好找。美国法律规定了博士的最低工资,而在老 板看来,很多博士做的事与研究生做的没什么区别,而且日后工作的能力也与学历 无关。 可是后来,儿子渐渐懂了。特别是早几月,一个普通州立大学毕业的白人居然 成了他的上司,当时,他气得吐血。其实,看看别的公司,都是一样的情况。这就 是那个面试官说的玻璃天花板,是一种隐形障碍,用于维系美国大公司金字塔状的 种族结构,亚裔特别是华人几乎没有人位于高层,掌握领导权。可是这种阴暗叵测, 看起来里边又好像没有公然的种族歧视,只是无意识的偏见导致。曾经就读名校时 的精英意识被击得粉碎,儿子无法释怀,所以他带着一家人回中国休假。 只是柏珏不明白,还在无限感慨。在过去的日子,她曾对儿子说过无数次,要 他回来,他从来就当耳边风,一意孤行地为美国佬打工。今天他爸一病,他像变了 一个人,义无返顾地从他爸肩上接过担子。他说,这副担子,我不接谁接?可是柏 珏想,担子你可以接,但你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你那个死鬼爸爸接到我家来啊。 前夫出院后,还是有轻微的后遗症,鼻眼没有完全归位,一边的手脚也不灵光, 每天都要请按摩师来捏拿、针灸。柏珏在饭桌上看到他那样,总会有幻觉,记得他 在她面前春光得意的样子,所以,表情怔怔的。前夫虽然别的地方呆滞,神经却不 呆滞,他用那拉耷着的眼睛横了柏珏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想幸灾乐祸,就大声笑 撒。儿子端着饭碗,像家长一样严肃着一张脸,向母亲瞥过一道目光,使柏珏把要 说的话咽了下去。 前夫一直住在他公司的会所里。会所像宾馆一样,有年轻的女服务员,有专业 的厨子。但儿子说,那不是家,没人会贴心贴肺地照顾他,爸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所以儿子把他爸带到柏珏家。儿媳带着一对儿女与娘家爸爸妈妈回美国了。儿子成 了目前最流行的“裸商”,他调侃自己不算全裸,身边有父母。 如此以来,柏珏与苏子民的来往就变得越发不自在了。柏珏出门,像做贼一样。 而且,儿子会投来让柏珏害怕的目光。苏子民摇着头说,人老了,就悲哀,会不自 觉地去看孩子的眼色。也许,你儿子并没有这样的目光,是你自己心里虚。其实, 我也一样,离开了女儿一家,居然总有担心,怕被他们抛弃。老了,人就失去了对 生活争取的能力,只能依着儿女,想着只有他们才会看管自己的未来。 苏红紫在几天一个的问候电话里,轻轻淡淡地说起丹妮,说她在学校年级垒球 赛中肩膀受伤。按说,这伤是无碍的,属于韧带或肌肉拉伤,涂抹点药膏,再热敷、 按摩、或红外线照射,休息几天就好。可是放下电话,苏子民便开始坐立不安,他 想着丹妮、艾米从出生到长大,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可是这次自己却狠心离开了 如此长的时间,思念像潮水样漫过来,把苏子民完完全全淹没了,他泪眼婆娑地开 始捡行李,他决定回美国。 秋天正午的阳光撒在餐桌上,苏子民做了一桌菜,开了一瓶红酒,几个轮回的 碰杯后,柏珏听到苏子民说他明天回美国。风细细地吹进来,拂动着窗前的白纱, 柏珏看着眼前的红酒,眼睛突然痒痛,她喝下杯中的酒,抬眼去望他,那痒痛尽管 还存在着,她却是轻轻淡淡地笑着,一如往日的神情,只是,到最后她竟然笑出一 脸的泪水。泪水遭到苏子民的无视,他低头吃菜,仰头喝酒。直到肚子里的酒多了, 他便开始说话。他说,我只是回去看一下丹妮,她好了,我又回来。真的,我只是 去去就回。长沙才是我的家,我喜欢这里的口味…… 柏珏不相信他是在说谎。 第二天,柏珏执意要去送别。在去机场的的士上,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入关 口,他们扣在一起的手不得不松开,含笑对望几眼后,终是没有拥抱,只是挥挥手。 柏珏看着苏子民的背影在扶梯上落下去,猛然想起两人初见时,那个签语饼里纸条 上的字:一些人与我们擦肩了,却来不及遇见;遇见了,却来不及相识;相识了, 却来不及熟悉;熟悉了,却还是要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