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黑狗慢慢转身,像潜艇沉入大海一样消失了。小杨问老马这是哪个老费的狗? 老马说,还有哪个老费,就是整天瞎晃荡、给人喂牛遛马修院子打短工的老费。 小杨想了半天,住村东头的老家伙?孤零零一个人? 对,就是他。 狗日的怎么养这么大条狗? 做伴呗。老何家营哪个不晓得这是老费的狗? 小杨压低嗓门。我翻过卷宗,李记者,我现在讲的你不能记,更不能说是我告 诉你的。就当瞎聊。否则我一个字不说。 我保证。 没有12个。小杨瞟一眼门外的老马。只有5个。一半不到。5个人的纪录差 不多: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灌木丛一带走失。 再没消息? 对,再没消息。小杨吃一口牛杂碎,满嘴油花。 出入太大了,5个,一半不到。 卷宗上就这5个。而且,我告诉你啊李记者,千万别说出去——这5个人,有 个共同规律。 我拿人格担保。 我操,都是20左右的大小伙子。 李果愣了,似乎被刚咽下的红烧牛肉糊住喉咙。 他打算这就去何茂家,小杨执意送他过去,否则别想摸准方向。两人出门后小 杨对老马说先记账上,老马一声冷笑,行啊,杨首长,反正你们三个轮流记账,我 月底要是拿不着钱我就找县公安局局长要钱。小杨笑了,狗日的老马,要不我把手 枪押给你?老马说,谁吃了豹子胆敢押人民警察的枪!行,你有种,不就几十块钱? 新修的水泥路平整光滑,街巷很窄,到处是弯道和岔口,没人带路还真不行。 一路上碰见几条狗,和老费家那条大黑犬没法比。李果仔细回忆,发现它流光 水滑的皮毛下面似乎藏着远非狗类的神秘和霸气;它盯住你的目光与其说是畜生的, 不如说更像人的。没错――狡猾,冷酷,淡定,眼珠子又大又亮,像绿森森的烈火。 小杨抬头望天,说他左眼皮突然跳了,跳财还是跳灾?我他妈的自从来了何家 营就霉透了,早知道我警校毕业就去昆明开个小店卖烟卖酒,开个妓院当个老鸨拉 拉皮条也行啊,跑这鸡巴地方干什么? 左跳财,右跳灾。 小杨笑了。李果发现这小子挺帅的,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欢 他。 如果还有另外7个人,我的意思是,如果还有另外失踪的7个人,怎么解释? 他们报案了没被记录,还是根本就没报案? 通常,我们当然要记录。只能说明,要么何茂扯谎,要么另外7家人没报过案, 或者,刚要报案就找到人了。 没有别的可能? 小杨没吱声。两人单调的脚步被院墙反弹回来。 你只管说,哪说哪了。 小杨停下来等他走上去。巷子太窄,李果真担心一脚踩入路边的早就干透了沤 着烂泥和狗屎的排水沟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我们没记录。小杨说,我们的人, 什么也没干。听听情况就把他们打发了。农村人,老实,好打发。何茂两口子这样 的倔驴绝无仅有。 找到人立马销案? 当然。 李果轻轻叹气。你准备在何家营呆一辈子? 去他妈的一辈子。混口饭吃,差不多就回昆明。我家没关系没熟人,只能憋在 这个拉屎不生蛆的破地方。 周围似乎更黑了,小杨掏出手机照明,一再叮嘱李果小心。空气里有湿漉漉的 露水味,一轮上弦月又脆又白。没有风声,也听不到狗叫。有片刻功夫,李果觉得 自己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黑沉沉的梦里,看不见出口也摸不清方向,只能追随一个年 轻人一路往前,没法停下也没法回头。何家营的人干嘛那么早就睡?灯光太少,少 得像大黑犬的眼神,暗得发白,黑得发亮……突然,左首院墙后面传来一声惨叫: 啊――!声音像枚钉子刺入黑暗,四周应声亮起几户灯光,但这些萤火虫般的光亮 让整个何家营更加黯淡不明。 小杨叫声不好,循着叫声冲去;李果一愣神,立即拔脚紧追。两人的脚步声又 急又响,把夜幕狠狠撕开。 一个人影掠过墙角迎面跑来。小杨拦下他,大声质问出什么事了。手机光亮照 出一张男孩的脸。老费,狗日的老费……狗日的……刚才一把勒住我……这孩子顶 多十八九岁,壮实的身体瑟瑟发抖。小杨让他别急,好好说。男孩说他刚从同学家 里出来,一直觉得被人跟踪了;就在前面树林边,那人窜出来勒他脖子,他挣脱后 才发现是老费。他说跟你闹着玩呐。闹着玩?我日他妈的老子差点断气了。老狗日 的是个贼!是个贼!你们去瞧瞧啊,快去瞧瞧!孩子转身就跑,像阵风一样消失了。 空气清冷,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两侧的院子黑如锅底。刚刚亮起的几盏灯 光全灭了。 不知什么地方响起狂烈的狗叫,让他想起那条大黑狗。他一把抓住小杨,现在 就找老费?小杨大声说,去会会他,老狗日的!他的狗要敢乱咬,我一枪崩了它! 小杨掏出手枪。 空气里混杂着粪便味垃圾味说不清的怪味,甜丝丝冷飕飕,就像头发烧着的焦 臭。 不,不会那么淡定的。像所有弄丢了老婆的男人,李果逐渐陷入摇摆不定的生 活之中,既担心刘盐跟别的男人跑了,又告诫自己跑就跑了吧有什么大不了?接连 几天,他努力回忆刘盐的点点滴滴,最初的恋爱往往伴随某种自嘲,就像喝下一杯 搁了盐而不是糖的咖啡。他似乎被这女人绑架了,是被胁迫恋爱的——她一声不吭 就搬来一只大黑箱,说她清空了租住房屋的所有东西,包括三支大概过期的早孕试 纸、两盒避孕套以及三碟装的香港三级电影。他以为这个认识不到20天的女人急 于找个床伴,不料真实情形天差地别――每天下班回来的刘盐累得像摊泥,倒在床 上呼呼大睡,直到他做好晚饭或叫来外卖把她轰醒;做爱可有可无,她总是抱怨太 累,没有半点兴致;一周内晚8点前下班的几率很低,也就两天吧,其余四五天清 晨6点才进门,一举把李果的美梦摧毁。对,加班,这是报社编辑的宿命,他们在 晨昏颠倒的生活中奉献速朽的城市新闻。没完没了的夜班让李果渐渐忘了她的存在, 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她的缺席。他们分属不同的报社,不同的圈子,他原以为新 闻工作者的相同身份能像老鼠胶一样把彼此粘牢,现在看来,没什么悲哀比一个记 者找一个编辑谈恋爱更悲哀的了。 最初的相识像流星一样快:他们在她报社的年会上交换名片,彼此发现各自供 职的报纸是死对头,他承认说,他是以同城媒体记者的身份来采访她们年会的,如 果她介意的话,今后就不联系了。刘盐说,好吧,以后不要联系了,但是今晚,你 能陪我去卫生间吗?什么?他吓一跳。我要吐了,她说。立马就要吐了。 她吐得一塌糊涂,他守在门口不敢进去,也不敢走远。她出来后说她差不多把 胃都给吐出来啦。现在她饿了,能陪她吃点宵夜吗?她没带钱包。 事情就这么发生的,上过床之后仿佛什么余地也没有了。她摸着他瘦瘦的像木 板箱子一样硌手的肋骨说,我明天就搬过来。为什么?他傻乎乎地同时也颇为惊喜 地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房租到期了大哥。她还没完全清醒,浑身的酒气, 头发里有呕吐物的味道,和她的新款迪奥混杂为榴莲般的独特气息。而且,你水瓶 座,对吧?我天枰座,我们是绝配。 当她的大黑箱子以及有些晕乎的她同时在他家里安营扎寨,他渐渐找到呵护一 个比自己年轻7岁女人的自豪。这感觉来得太快,让他觉得迟早要丧失的。于是四 月的一天,是她向他求的婚。李果,你给我听着,她说,我觉得我们睡着舒服,聊 得开心,要不我们就结吧。他考虑了24小时就同意了。他们在一家很小但散发着 法国气息的位于昆明南站附近的小酒店举行了婚礼,婚后不久她被调了岗,从社会 新闻部转战广告部,频繁的出差(不仅限于省内)把婚后生活切得七零八落。刚开 始他很不习惯,抱怨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无法想象的刘盐B或刘盐C;进 入秋天后他全盘适应了,一个女人不在身边的自在难以形容;他当然会牵挂她的, 可又没那么牵挂;她的感觉一定差不离。这么看来,他们的婚姻也是可有可无或模 棱两可的,怎么着都行。他对她的思念以一场小别胜新婚的性爱就传达得淋漓尽致, 她次日就拖着箱子重新消失。他说他会真心想她的,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说,别再 回来也行啊,真有那么想吗? 可每次出差都没这次漫长。过去,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而这回――整整1 4天了。接到陌生的敲诈短信之后,他才发现是真心想她的。想她修长的腿和峭拔 的胸,想她在他面前打开之后的一点点羞涩和意外,似乎被自己的裸露吓着了。她 怎么跟客户谈判呢?她是如何获得主导权的?他不敢往别的地方想她,宁愿相信这 个直来直去冒着傻劲儿的女人身上藏着奇特魔力――一种以原始和率真征服男人的 能力,一种隐秘的压迫感,而这种压迫感总能通过适当的沉默传递出来。 在一幅被撤换了、变成某个咖啡品牌的巨幅海报下,接连走过身材修长、脸蛋 漂亮的高个子姑娘,他身体里闪过电流般的震颤,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思念刘盐, 也比任何时候都想弄清楚她的失踪或出差到底意味着什么。有那么夸张吗?另一个 男人?这么说,她根本没去什么松花江和鸭绿江?没准就呆在昆明的盘龙江边一个 大大的房间里呢。他鼻孔里塞满油炸爆米花和香奈儿香水的气味,街角的矢叶菊和 凤尾竹迎风招展。他给对方回了短信:好吧,给我刘盐的短信纪录。我怎么相信你? 对方的回复差点让他喊出来。这是刘盐和某个男人的三条暧昧短信,刘盐称呼 对方亲爱的,对方叫她宝贝。他们相约在顺城王府井地下停车场见面。时间是8个 月前――那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6个月。 现在信了?请往以下账号汇款4000元,我给你全部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