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茂盛在苏家弄,是第二有出息的读书人。只比米青差一点。米青念的是京城 的大学,苏茂盛呢,是省城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苏茂盛因此又被叫作苏 榜眼。苏榜眼大学毕业后回了辛夷,御厨通过市长夫人的关系,把儿子搞进了邮政 局。邮政局在辛夷可是个好单位,总是发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发木炭,夏天发西 瓜。西瓜不是本地的,而是新疆吐鲁番的,沙瓤,粉红芙蓉花一样的颜色,苏全德 每次都要站在弄堂口吃。他吃西瓜有讲究,在西瓜底部挖个洞,放两匙雪糖进去, 这是锦上添花的意思了。可苏家弄的人不懂什么锦上添花,说是作。吐鲁番西瓜多 甜哪,还要加雪糖,作,作死他!可人家就是要作,御厨的家里,雪糖多到成灾, 把苏家弄的蚂蚁,统统招惹到了他们家。这些蚂蚁,看来也有鼻子呢,雪糖不论藏 到哪儿,它们总能找到。苏全德的老婆皱着眉对别人抱怨,别人笑一笑,不说什么。 懒得说。 朱凤珍让老蛾去试探苏全德夫妇的口气。苏全德夫妇一开始还以为是说米青呢, 因为老蛾绕来绕去说了好半天什么都是书香门第之类的屁话,等知道是米白,苏全 德的老婆立刻把雪糖酿糯米丸子撤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倒是想得美! 老蛾把这句话也如实转告给了朱凤珍。这有些不安好心了。可老蛾喜欢这样。 她倒不是和朱凤珍或苏全德老婆有什么过节,相反,在苏家弄,老蛾和这两个妇人, 关系算好的。尤其和朱凤珍,处得不错。她喜欢上朱凤珍那儿做衣裳,朱凤珍呢, 又喜欢找她看相算命,两人一向过从甚密。可她还是不愿放过这种送上门的挑拨机 会。没办法,成习惯了。朱凤珍听了,果然勃然大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亏 他们也说得出口!我家米白的皮肤那么白,怎么会是一只癞蛤蟆?谁见过这么白的 癞蛤蟆?倒是他们家苏茂盛,那么瘦,一脸的疙瘩,还天鹅!天鹅得了痨病吗?得 了荨麻疹吗? 一气之下,朱凤珍马不停蹄又让老蛾去试探银店老板韩六指。韩六指在苏家弄, 也是个人物,虽然有六根手指头,但他的手很巧,会打各种各样的小银器,他打出 来的挖耳勺,十分精致,上端是花瓣状,花瓣芯里还有个米粒大的韩字,辛夷有身 份的老太太几乎人手一根,老太太平时把挖耳勺挂在裤腰带上,有人时,就拿出来, 跷了兰花指,半眯了眼挖耳朵,一副欲仙欲死的神情。这是显摆了,在辛夷,有钱 有身份的老太太才能这样显摆,没钱没身份的老太太,只好用自己的小手指头挖耳 朵了。不过,韩家几代相传的手艺,不是挖耳勺,而是长命锁。长命锁的一面雕了 麒麟送子,一面雕了长命富贵。辛夷有钱人家的子孙,脖子上几乎都要挂一个。有 的手上脚上还要挂呢,反正挂得越多,不是越长命富贵?所以,韩六指的家境十分 殷实。而且,韩六指是个鳏夫,也就是说,米白如果嫁给他做儿媳妇,就没有婆婆 了。这个好。米白性格那么糯,如果有婆婆,怕不被作弄成糯米团子?只是韩六指 的儿子个头不高,还没什么文化,书才读到初一,就跟着韩六指学手艺了。这个让 朱凤珍多少有些遗憾。相比起来,还是苏茂盛作米家郎婿更适合。读了大学,又吃 官家饭。和米家是门户相当的。——嫁韩六指的儿子,实在是退而求其次了。 可让朱凤珍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其次,也没成。韩六指倒没说什么,他喜欢 米白,但他的儿子却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呢?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朱凤珍彻底灰了心,彻底灰了心的结果,是听从老米的怂恿,把米白嫁给了三 保。 他们在冬至那天结的婚。如果依三保父母的意思,要放在第二年花朝的,春暖 花开的时候,三保姆妈的哮喘也好了,三保米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就能不弯腰 端坐着接拜了。但朱凤珍说一不二,小姐嫁伙计,伙计的姆妈除了感谢菩萨保佑之 外,还有什么资格提要求?再说,米红刚离了婚,米家也要借米白的婚事驱驱晦气。 为什么人们喜欢在冬天结婚呢?米白问米红。 苏家弄的妹头,除了苏丽丽,都是冬天结的婚呢。为什么不是春天,不是夏天, 不是秋天,而偏偏是冬天呢?米白好奇得很。 米红不知道——就是知道,米红也不想搭理米白。 米白问三保。 三保说,因为冬天冷,新婚夫妇可以在被子里搂着睡。夏天怎么结婚呢,天气 那么热,两人搂着睡,不搂出一身臭汗来? 是吗?米白正疑惑,三保一把搂紧了米白。 米白哧哧笑,三保赶紧嘘一声,他们的婚房就在老米和朱凤珍的隔壁,动静大 了,可不好。 不单是朱凤珍和老米,还有米红,米红离婚回了家,就住在西厢房。 三保有点怵朱凤珍,也有点怵米红。就在他和米白结婚的头一天夜里,他一个 人在裁缝铺,给米白的锦缎大红缎子小棉袄绲边盘扣子。这是米白的事儿,但米白 夜里干活老打瞌睡,三保看不下去,让她先回去睡了。米红来了,半天不说话,只 用两个大大的黑眼珠子瞪着他,瞪得他发毛。 你为什么和米白结婚?为了朱凤珍的裁缝铺吗?米红突然问。 三保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你喜欢米白? 喜欢。 真喜欢? 真喜欢。 我不信,鬼才信呢。 在米家,除了米老太太,谁会喜欢米白? 老米是不喜欢的,因为他是老师,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而米白学习不好。 五年级了,还不会四则运算。为什么加了之后又要减呢?她问米青,米青一个爆粟 子敲到她脑门上,你管它为什么?好好做你的题目就是了。可米白不会做,又是加 又是减又是乘又是除,太复杂了,把人的头搞晕了。更让米白头晕的是应用题,那 些应用题,十分古怪。比如,小明家有一个水池,上面装有一个进水管和一个出水 管。单独开进水管30分钟能把空池注满,单独开出水管20分钟可以把满池的水放完。 如果先把进水管打开几分钟,然后再把出水管打开,10分钟可以把水池里的水放完。 进水管先打开了几分钟?米白想不明白,小明的父母为什么在进水时要出水呢?这 不是太浪费了?如果米白敢这么做,朱凤珍会打死米白的。 数学也就罢了,米白的语文也不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为什么要 低头思故乡,抬头思故乡不行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怎么是三千 尺?不是两千九,不是三千一,李白量了吗?那么高,怎么量?李白难道会轻功? 老米气个半死,米白的问题总是莫名其妙,他自己是语文老师,但无论他怎样呕心 沥血,也没法让米白开窍。什么叫朽木不可雕?这就叫了! 对朽木,老米能做什么?只有摇头了。按说米红学习也不好,但米红那是不好 好读。米白呢,倒是很认真,每天做家庭作业做到比米青还晚呢。米红早睡了,米 青在那儿看闲书呢。米白一个人,还在灯下咬笔头呢。一边咬,一边还念念有词, 把米青念烦了,骂,你和尚念经哪。米白说:“和尚是男的,我怎么会是和尚?” 米青好笑,问,那你是什么?米白说:“尼姑,尼姑念经。”米青说:“小尼姑, 别念了。”米白不念了,可过上几分钟,又开始问米青问题。米青烦不胜烦,一把 夺了米白的作业,三下两下帮她做了。当然,这是老米不在边上的时候,老米如果 在,米青就不敢了,只好用棉花塞了耳朵,由了米白在那儿愚公移山。 朱凤珍也没法喜欢米白。本来,要论长相,米白最像朱凤珍了。只不过是朱凤 珍的夸张版。朱凤珍是圆鼻子,米白的鼻子更圆,圆成了一颗蒜头;朱凤珍的眼睛 有点眯,米白的眼睛更眯了,尤其笑的时候,能眯成樱桃小丸子的样子。十岁的樱 桃小丸子自然可爱,可五十岁的小丸子,就实在不怎么样了;最糟糕的,是朱凤珍 的耳朵,朱凤珍的两只耳朵有些往外支棱,微微地,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可米白 的耳朵呢,发扬光大,干脆支棱成招风耳了。 似乎米白来到这世上的目的,就是要揭朱凤珍的短。 这是什么女儿呀? 连老米,也摇头说:“别人是扬长避短,去芜存菁,她倒着来,扬短避长,去 菁存芜。” 米白还真是倒着来的。七坐八爬半岁长牙,人类普遍的生长规律,可米白硬是 置规律于不顾,统统比别人晚。别的孩子一岁就会走路了,她一岁三个月了,才开 步,开步和别人还不一样,是倒着走的,把朱凤珍和老米吓一跳。 本来朱凤珍想再接再厉的,生儿子是朱凤珍的人生理想。但因为米白,朱凤珍 不敢生了——看趋势,有每况愈下的可能,万一到时候儿子没生出来,生出个比米 白还不如的妹头,怎么办? 怎么办?不办了,老米说,省得狗尾续貂。 和米红出门,如果有人问,你女儿呀?朱凤珍听了,眉飞色舞,鸡啄米似的点 头。可如果是米白,朱凤珍就不点头了——也没人问,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米白就是朱凤珍的不如意。偏偏这个不如意,还要一直 待在她的眼皮底下。读书不成,没办法,只能学艺了。可学艺也不成。裁缝学了好 几年了,连一件简单的衣裳也不会做。老蛾的一件对襟开衫,被米白做成了斜襟; 弄堂里梅孃孃的西裤,让米白做成了紧身裤。这犯忌。裁缝开剪的第一秘诀,是从 大不从小。衣裳做大了可以改小,可做小了呢,就无药可救了。朱凤珍之前叮咛又 叮咛了的,米白听的时候也鸡啄米似的点了头。搞半天,是不懂装懂。什么脑袋? 榆木呀?真如老米所说,是朽木不可雕。朱凤珍不雕了,交给三保。三保倒是雕得 十分认真,一颗琵琶纽扣,教了一遍又一遍,还没教会。三保也不急,还是很耐心 地教。米白也不急,很耐心地学。两个人,一个诲人不倦,一个孜孜无怠。米红偶 尔过来闲逛,在边上看急了,这有什么难的?她看一遍,就会了。盘出来的琵琶, 和三保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