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米白挑的布,都是花的颜色。樱桃红的,芭蕉绿的,还有木槿花般的粉紫色。 米白知道自己一定会生女儿的。怎么知道的呢?朱凤珍气得要命。她命里没有儿子, 难道命里也没有外孙子吗?米白嫁给三保之前,朱凤珍和三保家讲好了的,他们生 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孩女孩,要姓米的。为了这个,朱凤珍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 句观音菩萨。要不是老米坚决反对,她要在家给观音供几炷香呢。可米白却说什么 她要生女儿。怎么知道的呢?朱凤珍没好声气。米白说,是老蛾说的。米白自怀孕 后,总梦见桃花,成片成片胭脂色的桃花。打二月开始,花就开了。她一直等着结 果,米白想吃桃子呢,特别特别想。可桃花的梦从二月做到了八月,树上依然还是 花,一个桃子也不结。成心和米白作对了。米白懊恼了。在梦里吃个东西,怎么这 么难?对三保抱怨。三保说,我不是给你买了桃子吗?不一样,米白说,她还是想 在梦里吃桃子,梦里桃子的味道不一样。味道怎么会不一样呢?梦里的桃子,难道 是王母娘娘花园里的蟠桃吗?米白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上次在梦里吃的桂 花荷叶糕,比“李记”卖的,就好吃许多,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梦醒之后,还余 香满口。三保乐了,什么余香满口?满口水吧。米白睡觉时,总张着嘴,三保有时 好玩,用手帮她合上,包饺子一样,可过一会儿,又张开了。米白说,当然要张嘴, 不张嘴怎么吃东西呢?做梦还惦记着吃东西,难怪会流口水。口水把枕巾洇湿一大 块。早晨三保一边换枕巾,一边问,又吃什么了?米白不承认,她什么也没吃,这 回她梦见的,是城南辛夷河边的菖蒲花。这话鬼才信,她这是在抄袭米青的梦呢。 米家三个女儿里,也只有老二米青,会梦见河水或菖蒲花之类的。三保拿了小圆镜 子给米白,米白一看,嘴唇边一条白乎乎的口水痕呢。铁证如山,没办法了,米白 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她梦见啃酱猪蹄子,不过没啃上,刚挑了块蹄尖往嘴里送的时 候,就醒了。总这样。每次吃东西时都会在紧要关头就醒了,讨厌,讨厌死了!米 白的嘴,嘟成了一个花骨朵。 三保忍不住用指头在米白的花骨朵上掠一下,说,别恼了,我帮你到“李记” 去买两只。 米白惊呼,真的? 当然真的,三保说。他实在喜欢看米白那突然间眉开眼笑的样子,芙蓉花绽放 在风里般。米家三姐妹里,也只有米白,会因为这些小小的好,没出息地大惊小怪。 你给她缝只布老鼠,她乐开了花;你给她盘只布蝴蝶,她乐开了花。如果是米红, 别说这些小恩小惠,人家不放眼里,即使是金锞银锞,又如何?应该的。何况,三 保也没有金锞银锞,三保只能给自己的女人,买两只酱猪蹄。 可米白又不想让三保去买了。还是在梦里吃划算,梦里的酱猪蹄不要钱。她回 头再补个回笼觉,说不定能把梦接着做下去——上回梦到吃五香豆,就是这样,夜 里没吃上,第二天中午就吃上了。 不过,这一回桃花的梦有些奇怪,不论米白一夜一夜怎么努力,就是开不落, 桃花不落,米白就吃不上桃子。 老蛾说,当然开不落,这是胎梦,梦见桃花是要生女儿。 米白把这话对朱凤珍说了,朱凤珍那个急,赶紧跑到老蛾那儿问情况。 老蛾说,梦是反的。 那米白是要生儿子了?朱凤珍又惊又喜。 老蛾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很神秘地一笑。老蛾总这样,话说半句,还有半 句,不说。 米红在《瑞丽》上又看中了一件长袖裙,靛蓝色横贡布,青果领,一根暗红腰 带,五指宽,束在女人的细腰上,是日本和服的样式。 三保,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 三保没反应,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絮一件小花棉衣呢。宝宝的预产期是十月底, 那时已是冬天了,棉衣什么的,要准备好。 米白坐在一边给宝宝织一顶贝雷帽,是似织非织的样子,织两针,看一眼三保 ;织两针,又看一眼三保。仿佛三保是一朵牡丹花。 三保,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 米红又说,这一回提高了嗓门。她以为三保没听见。 三保还是不动。 米白急了,扯扯三保,说,叫你呢。 三保这才抬头,问,什么事? 你过来看看这件衣裳。米红指指杂志,她的手指白皙修长,葱段儿一般,戴个 镶红玛瑙的戒指,煞是好看。 三保不过来看,三保站在裁衣板边,等着。 米红也等着。 留声机在咿咿呀呀地唱。听谯楼已报三更鼓,我玉林洞房小登科。见房中丫环 已不在,我不免上前仔细看花容。朱凤珍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听戏。有时听起兴了, 还会哼上半句。看花容,看花容。反反复复。就这半句。剪刀咔嚓咔嚓地。她正在 裁一件中式衣裳,宝蓝色绸缎,金色“卐”字花纹,是苏全德的。苏全德看电视上 演的厨艺大赛,里面有个胖京厨,凭一道“凤凰展翅”(不过是香椿炒鸡蛋,配了 几朵南瓜花),竟然夺了魁,把鲍鱼扇贝都比了下去。领奖的时候,就穿一件这样 的衣裳。红光满面的京厨,在镜头前竖了拇指,说,穿中国衣裳,做中国美食。苏 全德一下子很受启发,打算什么时候逮着机会,也在辛夷,至少在市长和市长夫人 面前,这么亮一回相。只是,不知道市长夫人喜不喜欢吃南瓜花。 绸缎滑溜溜地,不好裁剪,一不留神,剪刀就偏了。朱凤珍的心思,一半在苏 全德的衣裳上,一半在留声机上。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如果注意了,她肯定会说,三保,你没长耳朵? 或者说,三保,你聋了? 可朱凤珍什么也没听见,也就没说什么。倒是米白,赶紧起身,鹅行鸭步到米 红那儿,要把杂志拿过来给三保看。 米红却不给了,冷了脸,把杂志啪地一扔,转身走了。 你为什么这样,米白说,对三保? 怎样? 叫你过去,你为什么不过去? 我不是正忙着絮棉衣? 絮棉衣急什么?宝宝出生,还有一个多月呢。 三保不说话,低了头忙着。 我不喜欢你这样。 三保翘了小指头,一针一针地给棉衣打行针。 下回不许了? 三保咬了线头,准备剪扣眼了。 好不好?米白的声音软软的,糯米般。 好不好?这一句更糯了。 好。 三保终于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