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米白结婚后,三保成了米家的郎婿。学徒是学徒,郎婿是郎婿,身份不一样 了。朱凤珍是懂礼数的人,所以,结婚第二天,朱凤珍看三保在饭桌上还是矜持得 很,拘谨得很,就说话了。朱凤珍说,三保,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饭桌上,你莫客 气。 老米也说,对对对,三保,你莫客气。 可三保还是客气,没办法,成习惯了。就算三保想不客气,可三保的筷子总老 马识途般,往素菜盘里跑。米白心疼呢,米白说,三保哥,你是和尚呀? 什么意思?三保当然不是和尚,是和尚的话,怎么娶了米白? 那为什么总吃斋? 三保也想不吃斋,至少不吃全斋——先从荤菜里的素菜吃起,比如黄芽头烧豆 腐,他挑豆腐吃;排骨烧莲藕,他挑莲藕吃;老鸭炖芋艿,他挑芋艿吃。 可一不小心却把鸭掌挑上来了。 在米家,鸭子的各个部位都被瓜分了的。老米喜欢吃鸭头和鸭脖子,朱凤珍喜 欢吃鸭胸脯,米青喜欢吃鸭翅膀,米红和米白呢,两个事事不一样的人,却在吃鸭 子这事上,一样了——都喜欢吃鸭掌。不过,米白把鸭掌叫鸭蹄。猪蹄,鹅蹄,鸭 蹄,米白说,我全喜欢。那叫蹄呀?老米哭笑不得,明明是掌,只有哺乳动物才叫 蹄呢。可米白每次还是鹅蹄鸭蹄地叫。孔夫子说,唯上智下愚不移。还真是。老米 碰上这么个下愚,没办法了。 米红爱吃鸭掌,米白爱吃鸭蹄,可一只鸭子也就两只掌,或两只蹄。怎么办? 如果在别家,这好办,一人一只就是了。可米家不一样。米红吃两只,米白吃零只。 除非家里杀了两只鸭,不然,鸭掌没米白什么事。 为什么? 不为什么。米家就这样。 好在米白随和,按米青的说法,是苟且。米白的性情苟且,米白的嘴也苟且。 没有鸭掌啃,就啃鸭翅。米青总不在家,米青的鸭翅就归米白了。鸭翅和鸭蹄比起 来,味道要差一些,米白觉得,可也不错,肉多。 三保拿手中的鸭掌,一时不知怎么办。自己吃?到底不习惯。给米白——按说 应该给米白的,可师傅朱凤珍就在边上呢,他在米家是看惯了眉高眼低的。可给米 红的话,怎么说得过去?犹豫了一秒钟,也就一秒钟,米红就看了过来。米红的眼 神,怎么说呢,有些那个。至少在米青看来,不是一个大姨子应该有的眼神。 更不应该的,是接下来米红还把碗递给了三保,要三保帮她盛饭。 其实米红以前也这样。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米青眼睛看见了当鼻 子看见了,哼一声,就算了。现在算不了。米青停下筷子,看米红,目不转睛地看。 饭桌上突然鸦雀无声。 米红没反应,依然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饭。 啪的一声,米青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吃了。 你知道三保是谁的老公吗?之后米青质问米红。 反正不是你的。米红想这么说,没说出口。 你这叫喧宾夺主。 又来了!米红最讨厌米青这样,不仅狗拿耗子,而且还爱掉书袋,从来不会好 好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出来一个成语,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有文化。 就算是米白的老公又怎么样?不过一个鸭掌,不过盛碗饭,有什么? 当然有什么! 别说一只鸭掌,就是一根鸭毛,也是米白的了,和你米红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男女结婚能说明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并说这个男 人爱上了这个女人,说不定正好相反,是因为他不爱这个女人,他爱另一个女人, 但爱不上。怎么办?只好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用结婚来表达他的委屈和怨恨。这怨 恨,说到底,和爱也差不多。陈吉安娶苏丽丽是这样,三保娶米白也是这样。这种 难言之隐,只有米红懂。 所以,不论米青说什么,米红当它是风,吹过了就吹过了,伤不着米红的根本。 米红内心结实丰饶着呢。男人的爱,在暗里沤久了,就沤成了肥呢,把米红养得枝 繁叶茂。这些米青哪懂?别看米青二十多了,读了数不清的书,有时说起话来,一 套一套的,和西街的沈半仙差不多。可其实,除了书,米青又知道什么?要是她们 姐妹关系亲密些,亲密到可以说说体己话,或许米红就告诉她了,男人有多好,男 人的爱有多好,男人暗地里的爱又有多好。不说那些金银珠宝的好,那些绫罗绸缎 的好,既使只是眉里眼里的好,也比书好过许多呢。女人整天抱本书,有什么意思? 不如母鸡抱窝呢,母鸡抱窝还能抱出小鸡来,女人抱本书能抱出什么?什么也没有, 只是白白把自己的青春抱老了。可米红和米青之间从来不说这些闺阁话。事实上, 米红和米青不单不说这些闺阁话,就是闺阁外的话,米红和米青也不说。 倒是和苏丽丽,有些事可以说说。 苏丽丽这个人,情重。她自己这样说自己。然后批评米红无情无义。 隔些日子,只要米红没去看她,她就怨妇似的。她想米红呢。可陈吉安店里忙, 儿子陈迭戈才四岁,女儿陈西西呢,还不到两岁。她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坐 了小黄鱼到苏家弄来,说看王绣纹。结果看了几分钟不到,就把陈迭戈陈西西往王 绣纹那儿一放,自己溜了。溜到米红那儿,两人嘀嘀咕咕几小时,把天都嘀咕黑了, 才回家。王绣纹不高兴,问,你想学打麻将? 苏丽丽莫明其妙,说,不想呀。 王绣纹说,那你想离婚? 我为什么想离婚? 王绣纹说,哦,那我知道了,你是想找野老公。 苏丽丽火了,说,你有病?这么说话。我为什么想找野老公? 王绣纹说,不想学打麻将,不想离婚,不想找野老公,为什么和米红黏在一起? 我当你要拜师学艺呢。 什么拜师学艺?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明明是带迭戈和西西来看你。 王绣纹说,拜托,你下次还是别来看我了,我吃不消。 苏丽丽说,嘁,不来就不来,我再也不来了,让你想死我们家迭戈和西西。 王绣纹说,行行行,你让我想死一回。 可还没等王绣纹想死呢,苏丽丽就憋不住了,又来了。 她怪米红。你让我成了一个没志气的人,你来看我,我就不来苏家弄了,省得 王绣纹啰唆。 其实,米红偶尔也去苏丽丽那儿。 不是米红想苏丽丽了,米红从来不想苏丽丽的,这一点,苏丽丽也知道,苏丽 丽说,我这是单相思。米红好笑,还单相思,你当自己是梁山伯呢。苏丽丽说,我 就是梁山伯。米红说,那你让陈吉安当祝英台,我可不想和你化蝶。又不是玻璃。 说到玻璃,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们想起了辛夷的玻璃,新华书店的那个男 店员,就是一块玻璃。总是坐在柜台里面织毛衣,流海儿长长的,斜披下来,他时 不时地,用中指去掠一下,那动作,几乎很妩媚的样子。传说他衣服下面还穿了大 红胸罩——这传说后来被证实了,是陈吉安他们证实的。陈吉安班上有一个男同学, 长相非常俊美,也爱读书,每次去新华书店,那个店员都会借机吃豆腐。假装介绍 书,用手去碰他的手,或者贴身站在他的后面,磨磨蹭蹭的。这种恶心的事儿不止 发生过一回,开始他不好意思说,忍着,毕竟这事有点儿难以启齿,后来店员得寸 进尺,表情和动作愈来愈过分,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告诉了他朋友。他朋友可不 是盏省油的灯,伙同陈吉安他们恶整了一回这个店员,让那个男同学把他约了出来, 就约在辛夷河边,大冬天,他们把他剥得一丝不挂,衣服都丢进了辛夷河。他果然 穿了大红胸罩,还是带蕾丝边的。 那个玻璃后来不见了,有人说他被新华书店开除后上吊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北 京。反正北京地方大,玻璃又多。 陈吉安和她们说这些的时候,还不是苏丽丽的老公,他们三个人坐在“李记” 里,喝啤酒,嘬螺蛳,谈论他们职高的那些老师们。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尤小美 了,因为尤小美是职高最风骚的女老师。这种时候苏丽丽总是十分兴奋,只要陈吉 安在,无论说什么,她都很兴奋,发情的雌猫一样,喵喵喵,叫个不停。她喜欢陈 吉安,而陈吉安又喜欢米红。三个人经常猫捉老鼠一样玩。 到最后,还是苏丽丽这只雌猫,把陈吉安捉了。 米红有些酸酸的。要是知道陈吉安以后真能开这么大的汽车维修店,米红当初 或许就嫁给陈吉安了。陈吉安在职高时学的是机电维修,说过他以后要开汽车维修 店的,要开辛夷最大的汽车维修店,可那时候的话怎么能作数呢,苏丽丽还雄心勃 勃地说过她要到西班牙去开瓷器店呢,要到西班牙找男人呢,可现在别说到西班牙 开瓷器店找男人,就连西班牙,她都没去过,西班牙男人的一根汗毛,也没碰过。 年少时说的话,梦一样。谁知道陈吉安能美梦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