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陈吉安现在的店在城北,离她前夫俞木家不远。 开张时她去过,吓了一跳,店面很大,有一百多平方米呢。还有好几个伙计, 他们都叫陈吉安老板。老板,那辆夏利修好了,是机油滤清器的问题。老板,polo 车主来了。陈吉安噢一声,或者把左边的唇角牵一牵,牵出个小小的酒窝。真是小 小的,就在唇边上。这让他一向有些严肃的脸,变得温柔了。米红在边上有一眼没 一眼地看着,看陈吉安的脸,也看陈吉安其他的地方。以前朱凤珍说过,看男人混 得好不好,不用看其他地方,只看屁股就够了,潦倒的男人,屁股也潦倒,卷心菜 一样,夹得紧紧的;而春风得意的男人,屁股就如开放的牡丹花朵一样。 陈吉安现在的屁股,果然如开放的牡丹花朵一样了。 这朵牡丹本来可以是她的,但现在是人家苏丽丽的。苏丽丽的样子,现在也有 些变了,她原来黑,瘦,是越南难民的形象。但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反倒把自己生 好看了。除了眼睛更细长些,她的身材,她的皮肤,尤其她的翘嘴,几乎有点儿像 香港演员舒淇了。这是米红发现的,她们有一次一起看电视,在电影频道看《千禧 曼波》,一部很奇怪的电影,米红和苏丽丽都看不懂。苏丽丽说,这女演员长得真 难看。米红不说话,她本来想说苏丽丽和舒淇长得很像的,但话到唇边,她又没说 了。她怕苏丽丽告诉陈吉安。 米红来找苏丽丽的时候,一般是城西杂货铺老板娘闹了矛盾。那个杂货铺老板 娘,米红有些吃不准。她对米红,多数时候是好的,尤其黄佩锦在的时候,她分外 热络。米红,你莫不是要这张牌?她翘了兰花指,把一张白板打了出来。米红真是 单吊白板呢。浑一色万子,东南西风,红中发财,就和白板一张牌,可白板是绝张, 米红以为没希望和了呢,结果却有了,还是大和。一时激动得满面春风了。黄佩锦 哟哟哟地,很肉痛的样子,表情却也是满面春风的,好像是他和了牌,嘴上还怪老 板娘,小姚——他一直叫老板娘小姚的,虽然老板娘比他还大,你怎么搞的,明知 道米红要这张牌还打?老板娘乜他一眼,拖长了腔调说,我不过猜的,哪知道她真 要哇。 牌桌上的气氛一时很好了。这时候黄佩锦就会在桌下趁机搞点小动作,用腿去 贴米红的腿,米红由了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打着牌,不过,也就几秒钟的放任,超 过了几秒钟,米红就会把自己的腿撤退了。这是米红的原则,出污泥而不染,米红 是藕呢,是荷呢,虽然身在污泥,也离不开污泥的营养,但最后还是要洁身自爱的。 老板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似乎她的脚长了眼呢,能看见桌下的把戏。每次总 这样。她自己可以对米红好,偶尔也怂恿黄佩锦对米红好,可一旦黄佩锦真对米红 好了,她又不肯了。就那么来来回回地扯。黄佩锦对米红远了,老板娘就把他推近 一点,黄佩锦对米红近了,她就把黄佩锦推远一点。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意思。 为了晾一晾黄佩锦,也晾一晾老板娘,米红会隔上一段时间不上城西。这是米 红的性格,米红其实也很沉溺于老板娘那儿的快活,但她会管住自己的腿。她不能 让老板娘看出她的沉溺。老板娘那样的女人,米红不想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可米红到底也闲不住。这时候她就去看苏丽丽。 有一回,苏丽丽不在,上乡下她姨妈那儿去了,她姨妈做五十大寿,苏丽丽带 着陈迭戈陈西西去吃寿宴了。店里只有陈吉安,几个伙计不知为什么也不在。米红 本来应该走的,却一时起意,没走。这是第一次,米红和陈吉安单独在一起。电扇 在头顶嗡嗡嗡地吹着,却还是热。米红拿了手绢当扇子,一下一下地扇着脸。这鬼 天,才六月,怎么就这么热了。米红抱怨,陈吉安转身到隔壁店里给米红拿了瓶冰 汽水,七喜的。隔壁是家洗车店,店门边角落里竟放了一个大冰柜,兼卖冷饮。两 个洗车妹一人拿了块蓝色的抹布站在门口打闹,你昨晚和谁在一起?没和谁呀,一 个人。鬼信,我明明看见你和小胡出去了。你别乱讲,人家是有老婆的。米红扑哧 笑出声来,问陈吉安,小胡是谁?陈吉安也笑,微微地,却不吱声。原来也这样,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都是苏丽丽讲,苏丽丽大笑,咯咯咯地,一个人,笑到喘不出 气,疯子一样。他们两个人在边上微微地笑,陈吉安会时不时地看米红一眼,米红 知道,却不看陈吉安,只看着苏丽丽。但现在米红看陈吉安了,陈吉安却只是低头 转着手里的汽水瓶子,很缓慢地转,几乎有温存的意味,仿佛那汽水瓶子是个婀娜 窈窕的女人。你是什么时候爱上苏丽丽的?冷不防,米红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这句 话在她心里憋了许多年了,她早就想问陈吉安了,早在他和苏丽丽结婚前。那个夏 天,他怎么和苏丽丽单独去辛夷河边了?他们一向不是三人行的吗?怎么突然搞二 人行呢? 米红是要陈吉安解释的,或者说,倾诉衷肠。以前她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个机会, 每次都要把苏丽丽带在身边。米红那时在婚姻上是有远大理想的人,是要过富贵生 活的,怎么能稀里糊涂地嫁一个修自行车人的儿子?所以她怕陈吉安挑破了,她是 好人家的女儿,有自己的道德,没挑破之前,她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陈吉安的好。她 喜欢那种好,明里是同学和朋友之好,暗里却是男女之好。米红希望那样的好,能 天长地久下去。没想到,他娶苏丽丽了。这是负气,米红知道。你不是总把我往苏 丽丽那儿推吗?我就和苏丽丽好给你看。陈吉安这么说,或者,米红指望陈吉安会 这么说。他们还没有了结呢。几年过去了,中间隔了几千个日子,她和他坐在一起, 感觉熟稔一如从前,从前那金子般的时光。艳丽的,蹁跹的。他和她,是两只斑斓 的昆虫,因为突然的灾难,被困在某块化石里。现在时机巧合,又解放了出来。艳 丽的,蹁跹的时光。 米红一时有些痴。电扇还是嗡嗡嗡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旧了,还是哪块扇叶出 了毛病,隔些时间会发出咯的一声。嗡嗡嗡,咯。嗡嗡嗡,咯。 门外是六月的阳光,金子般的。 陈吉安突然俯身过来,米红慌了一下,她以为他要抱她,像多年前他在芦苇里 突然抱住苏丽丽那样。苏丽丽说,陈吉安从后面一抱住她,手就摸上了她的胸,老 鹰抓小鸡般的,一手抓一个。苏丽丽不要脸,说起这事总是眉飞色舞,把米红听得 面红耳赤。她总是想起那个画面,总是想起。 如果,如果他又要老鹰抓小鸡,怎么办?怎么办呢?不过一秒钟的工夫,米红 已经千回万转,千回百转之后,米红拿定了主意,她不会让他得逞的,她不是苏丽 丽。贱。他晾了她这么多年,她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却没有。米红是虚惊。陈吉安只是俯身过来放汽水瓶子,他们中间有个小凳子, 陈吉安把瓶子放凳子上一放,说,提那些陈谷烂芝麻做什么?没意思。 没意思。陈吉安说没意思。 米红是在弄堂口碰到苏茂盛的。苏茂盛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扶着车后面 的纸箱子。是云南的紫皮核桃,苏茂盛说。也不看米红。兀自从箱子里拿出一包塞 给米红。米白喜欢吃榛果,橡子、毛栗、核桃什么的,苏茂盛知道。 顾美丽就是这时候从后面冲上来的,上来就是一耳光。 米红没反应过来。她有些晕。眼前有无数金星,在六月的太阳下闪烁,耳朵里 嗡嗡嗡地响,还是刚才陈吉安店里电扇的声音。嗡嗡嗡,咔。嗡嗡嗡,咔。 没意思,陈吉安说没意思,他怎么可以说没意思。 他哪怕怨她,哪怕骂她。都好。却没有。就一句没意思就了结了。 米红不甘心。苏丽丽有什么好?能好过米红吗?米红都离婚了,前夫俞木爱上 了别的女人。可陈吉安却做出要和苏丽丽白头偕老的样子。给谁看? 还有米白。米红真不知道米白好在哪儿,值得苏茂盛这样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 世上如果还有什么比金银珠宝好,比绫罗绸缎好,那就是一个男人默默的好。这种 好,米红都没有呢,可米白却有了。 可顾美丽为什么打她呢?疯了吗? 苏家弄的人也奇怪。中午,许多人都看见顾美丽打米红了。老蛾还在弄堂口卖 酒酿,王绣纹正好和她家的卷毛狮子狗从店里回来吃午饭,还有阿宝,正抱着胳膊 站在酒酿摊子后面看街上的热闹。 谁也没料到,能看到这么一出好戏。 不到半个时辰,这出好戏就在苏家弄传开了。 只是,这戏文有些蹊跷。米家的大女儿不是和“莲昌堂”的黄佩锦好吗?怎么 又和苏全德的儿子苏榜眼搞上了? 但阿宝不蹊跷。苏榜眼的老婆顾美丽长成那个德性,苏榜眼如果还守身如玉, 那才蹊跷呢。自古吕布爱貂蝉,而米红,就是苏家弄的貂蝉,苏榜眼爱上她,说明 有眼色。之前阿宝对苏茂盛,因为顾美丽,颇有几分鄙视的。现在不鄙视了,不仅 不鄙视,而且还刮目相看。能和米红暗里有一腿的人,不简单!其实,阿宝对米红 也垂涎三尺呢,可一直垂涎不上,米红不搭理他。每次都是一脸的贞节牌坊。原来 这牌坊也是个豆腐渣工程!好,豆腐渣工程好!只是,苏茂盛是怎么勾搭上米红的? 阿宝好奇得很,兴奋得很。回头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请教请教苏榜眼。 朱凤珍知道这事后闹着也要去打顾美丽,当着苏家弄人的面,不然,这污水就 一辈子泼在米红身上了。可王绣纹劝她最好不要去,王绣纹说,顾美丽的弟弟,是 流氓,绰号顾老三,因为他在“葵花帮”里坐第三把交椅。“葵花帮”是辛夷有名 的黑帮,里面的人个个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苏茂盛为什么会娶顾美丽?因为 顾老三!顾老三到苏茂盛的办公室坐了几分钟,就把苏茂盛坐成了姐夫。 老米一听,吓得不让朱凤珍去了。不过一巴掌的事,到时别弄出人命来。 朱凤珍还咋呼了一下,到底也怕流氓,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苏茂盛知道朱凤珍让老蛾来提过亲的事时,米白和三保的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 米白生了双胞胎,双胞胎都是儿子。苏家弄的人说,朱凤珍的采阳补阴终于生 效了。 苏全德说,早知道米白这么会生儿子,当初不如答应朱凤珍的提亲。都怨你, 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全德的老婆不服气,怎么怨我呢?那时你不也是这个意思。 苏茂盛这才知道当初朱凤珍来提过亲。 却晚了——就算没晚,又怎样? 世间的男女,不一定都要成夫妇的。世间的好,也不只有夫妇之好。 苏茂盛在弄堂里进进出出的时候,经常会碰到米白。米白买菜,米白送两个儿 子上学,米白和三保从裁缝铺里回家——多少年了,这两人有时还是会玩那种四脚 兽的把戏,也不嫌幼稚! 每次碰上了,米白都笑嘻嘻地,苏茂盛不笑,板了脸,依然很严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