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正兵外号叫四瘌疤,小名叫徐老四,这家伙是我的表弟,我老舅家的儿子。 我老舅年轻时鬼使神差,爱上了一个大辫子的农村姑娘,爱得死去活来。最终他不 顾家人阻挠,一头扎根到人家当了上门女婿,犁田耙地不说,还不辞劳苦,一口气 帮人家养了四个儿子,且全都随女方姓了徐。 我老舅那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带四个儿子到县城来一趟,一是来剃头洗澡,二 是到我家来“加油”。我家伙食虽不咋地,但要比他们家强多了,不但芋头烧扁豆 有油花,而且青菜汤里有豆腐。老舅每次带来的四个小家伙简直就是四匹小狼,凡 桌上能吃的东西,眨眼间就风卷残云,狗舔过似的剩下空碗空碟一片锃亮。来的最 多最勤的,无疑是这四瘌疤,他从童年到少年,几乎是赖在我家长大的,吃不饱了 往我家跑,没衣穿了往我家跑,被几个哥哥欺负了往我家跑,隔三差五地来,不分 早晚地来,有几回来的时候都已半夜了,他不敢敲门,就小狗一样蜷缩在我家门堂 里睡到了天亮。 我开始意识到这四瘌疤日后说不定是个人物,是在我12岁他10岁那年。其实在 这之前,叫他四瘌疤是没有任何缘由的,真正和疤沾上边的就是在他10岁那年。那 时,在我母亲的悉心关照和疼爱下,他一头黄不拉几的头毛变黑了,猴腮一样的下 巴也有肉了,而且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一看就知道也开始长心眼了。说实在的, 此时我已发现他其实比我和我哥都帅,我和我哥是单眼皮,而他是双眼皮。可就在 他10岁那年,他右眼双眼皮的夹缝里起了一个“偷眼针”。我们小的时候,手上长 个瘊子,身上害个疖子,眼睑上起个“偷眼针”,很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当个事。 可没料到,四瘌疤的这个“偷眼针”却不是一般的“偷眼针”。“偷眼针”在今天 医学上的术语叫麦粒肿,也叫睑腺炎,是因为不讲卫生受葡萄球菌感染引起的。 四瘌疤的“偷眼针”起初也就芝麻大,有点红肿,我母亲给他用盐水洗了洗, 叫他不用要手揉,并嘱咐他回家后继续用盐水洗。可半个月后他再来我家时,他已 成一个真正的“四瘌疤”了——“偷眼针”严重的后果,使大名叫徐正兵的人,永 远成了疤眼。当时我母亲吓了一跳,连说,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弄的?哎呀哎呀, 这怎么是好?哎呀哎呀,这将来怕连老婆都讨不到……我母亲跺着脚大骂,这个该 死的徐月娥!这个该杀的王保有!王保有是四瘌疤的爹,徐月娥是四瘌疤的妈,我 母亲把所有的怒火与责任全都强栽在了他父母的头上,她认为一个小小的“偷眼针” 居然让孩子成了一个巴拉眼,全是父母没心没肺造成的。我母亲面朝西,隔着二十 多里地,把正在西乡田间劳动的他的父母,骂了个狗血喷头。 人身上不管什么地方有疤都不要紧,但就是不能眼上有疤,眼上一有疤,就会 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怪怪的,让人不敢正视,严重的能把人家小孩吓哭。四瘌 疤那年10岁,还无法意识到疤眼问题的严重性,见我冲他笑,他也冲我笑。人一笑 眼就要眯缝起来,可他这会儿笑起来,那只疤眼不会眯缝了,结果给我的感觉是一 只眼在冲我笑,一只眼在冲我瞪,让人莫明其妙,有点毛骨悚然。 四瘌疤特别能吃,胃口像一个无底洞。吃多了的后果是消化不良,消化不良的 后果就是屁多,他的屁不但臭不可闻,而且还能发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声音。那时他 只要晚上不回去,都是和我通腿的。关于通腿这个问题,我曾无数次反抗过,但都 被我母亲镇压了。我说他脚臭,我母亲说,来,四瘌疤洗脚。我说他会放臭屁,我 母亲揪了一团棉花,说,来,你过来,你用棉花把鼻子塞上就闻不到了。我说和他 通腿我睡不着,我母亲说,睡不着去搓绳,啥时瞌睡啥时就睡着了。一切斗争都是 螳臂挡车,慢慢地我放弃了所有抵抗形式,只坚守唯一底线,就是不要骑在我头上 拉屎。但那一夜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和我通腿的四瘌疤,由于死吃瞎撑消化不良, 在被窝里一个劲的放屁,放得大雾一样弥漫,挥不去赶不走。那屁像烂死的鱼肠, 腥臭得人不但呼吸因难,而且让人头脑暴裂般疼痛。他虽没有在我头上拉屎,可却 在我头上放屁了,我怒火中烧,猛地一脚,把他像炮弹一样从被窝里踹蹿了出去。 深更半夜,咚的一声巨响后,我竟半天没再听到动静。我忙坐起身。不看不要紧, 一看骇了一跳,幽暗中,他夹着枕头,光裸着身子,用一只大眼一只小眼在无声地 瞪着我。疤拉眼的人笑起来不咋地,但瞪起来却是步调一致,而且看上去更具杀伤 力,因为有一只眼给人的感觉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忽地感到脊背有些发凉,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在我全身弥漫开来。要知道,那年他才10岁,遭遇如此的屈 辱,他能忍住不哭、不叫、不撒泼、不告状,是何等的超强,内心是何等的巨大啊! 这个四瘌疤日后实在不能小瞧,这个四瘌疤日后说不定就是个人物。那一夜的那一 脚,使我对这个四瘌疤表弟在认识上一下子产生了质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