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长时间以来,我都想讲一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这个故事就像寒冬腊月 里刚出炉的烤白薯,我一想起来就馋涎欲滴,但要是没点儿耐心等它热劲儿降一降 就咬上一口,那准会烫掉几颗大门牙——请各位看看我现在的门牙模样,就会知道 我以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了。我曾经想过,要是按照时序一点一滴从头讲起,那我们 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就是一部冗长沉闷的历史——按照我的脾气,我宁愿把这个故事 讲失败了,也不愿意这样讲故事。我还曾这么想过,要是从最辉煌的时候讲起,那 么,接着再讲发展阶段和没落阶段的故事时,各位就该打瞌睡了。左思右想,我最 终决定,还是从我们李庄有史以来诞生的第一辆自行车说起吧。 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诞生在绵羊家。 绵羊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人,小名叫绵羊,因为从小就长个大个子,又细又 高,脑袋又尖,所以我们李庄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红缨枪。绵羊的爹叫李瓶盖, 他娘叫王糖精,当然这都是外号,真名叫啥都没多大作用,因为我们李庄的人一般 情况下不叫真名,都叫外号。绵羊比我们这帮鸟孩子大好几岁,都是十八九岁的年 轻猴了,还穿着带围嘴带襻子的裤子,几乎天天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顶上还有 两个窟窿,也不知他从哪儿弄的,反正,在那个年代,绵羊这副打扮猛一看就像电 影上的苏维埃工人。就这么一家人,整天过得昏天黑地的,但就像做梦似的,突然 一下子就有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要想说清楚我们李庄第一辆自行车之所以诞生 在绵羊家的缘由,那真是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据我们《李庄野史》记载,从前,我们李庄有个二流子,学名叫李得先,外号 叫瓶盖,我们李庄的人都叫他李瓶盖。有一天李瓶盖赶王桥集买鞭炮,为啥买鞭炮, 野史里没说,反正买了鞭炮回来,到了集东头王桥河,看到河边有一个大闺女正在 洗衣裳,这个大闺女一头乌发,两腮赤红,当时李瓶盖就觉得大腿根里一酸一麻一 跳一跷,脊梁沟里一激灵,两眼一下子就直了,俩腿就走不动路了。这个大闺女就 是王糖精。正好王糖精一抬头,看到一个流里流气的傻半吊子男子俩眼弯得秤钩子 一样,不怀好意地看自己,又愤怒又厌恶,立即翻着眼白瞪他一眼。没料到,李瓶 盖把这个白眼当成了媚眼,好像鬼神支使,弯腰捡起一块坷垃,手一扬投了过去。 王糖精被溅了个满脸水花,哪里能算毕头,站起身来,一跳三尺高,破口大骂奶奶 娘,猛扑了过来。李瓶盖一看来势凶猛,哪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王糖精发了疯, 好像母鸡发了情,拍着屁股一路狂追,咯嗒咯嗒,一口气追进了我们李庄,接着又 一口气追进了李瓶盖家里。下边发生了啥事,野史里没有记载,但我们李庄的老少 爷们儿都看到了,先是李瓶盖他爹李笆斗出来把木栅栏门一关,出来蹲在墙边慢腾 腾地抽起烟锅来。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正盼着这个老不死的快点把一锅臭烟抽完, 就只见,他家院子里突然间闪了一道彩虹,老少爷们儿都以为天上会掉下来一袋金 子,结果是李瓶盖出来了,他面带神赐的微笑,用半截柳枝儿挑着一盘鞭炮,点着 了噼噼啪啪一放,各位大神呀,他这就算娶媳妇了。但是,就在第二天早饭时,李 瓶盖他爹李笆斗,就是那个抽着烟锅守门的,老不死的,端着碗蜷蹴在门口墙根那 儿正喝着红芋片子茶,居然脖子一瘪,脑壳子一顿,死得跟只鸡似的俩爪翘翘的。 也许各位觉得这是个笑话,最多算是个传说,但我们李庄的人都认为这是真实 的,因为那时候很穷,我们李庄出现的很多真人真事,现在看来都像笑话或者传说 一样。 当然了,李瓶盖家的这些事情发生时,我没来到这个烟熏火燎的世界,上述种 种,有一部分是我过来后听说的,还有一部分是出自神奇的《李庄野史》。总之, 李瓶盖家的故事很多,有些很伤心,有些很传奇,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比如,李瓶 盖的兄弟李秤砣,因为家里穷,哥又娶了嫂子,两间趴趴屋住不下了,只好卷卷铺 盖一背,出了家门多少年不见音信。直到一二十年之后才来一封信。原来,李秤砣 去了大兴安岭,在啥啥林业局里混出了名堂。这时候,李瓶盖和王糖精都三四个小 孩了,大儿子绵羊,也就是红缨枪,都十八九岁了,而我们这一拨鸟孩子也都十一 二岁了。 尽管后来红缨枪绵羊成了我们亳州市房地产大鳄,富得一撅屁股就屙翡翠祖母 绿,但当年他家穷得不堪入目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要是从物质方面来形容他们 家的穷样子,那恐怕废话很多而且无趣之至,也不一定能说到位,不如我说个事例 来证明他们家穷到什么境界了:有一天,李瓶盖全家下地点花生,也就是种花生, 一个长相漂亮、活似戏里罗成的小偷摸进他屋里,东看看西翻翻,光景着实凄凉, 小偷罗成鼻子一酸,不仅没偷东西,临走时还在案板上放了五块四毛钱,还用他家 那把满是豁口的菜刀压着。那时候,五块四毛钱比老天爷都要厉害,尤其对我们李 庄的人来说更是非同小可,买一口袋小麦还可以再割六七斤猪肉,都不一定能花完。 红缨枪绵羊家发生的这件事绝对是真的,在我们李庄不仅传诵至今,即便在当 时,还让一些二流子货为自己的好吃懒做找到了振振有词的理由。比如,胮脸越南 他爷,学名李运金,外号龙头大太子,六七十岁了,胡打溜秋了一辈子,万事都相 信天上掉馅饼,绵羊家发生的奇迹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从那以后,他 是一厘钱的活儿也不干了,天天和他老婆子手拉手去庄东头流粉河边的杨树行子里 聆听马叽嘹子叫唤,观看小鸟压摞摞。这里说明几点,压摞摞就是交尾的意思;马 叽嘹子是我们李庄的叫法,学名叫蝉,我以前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时介绍过这些。另 外,我以前也介绍过,在我们李庄,只要是两口子,无论年龄多大,一律称为小两 口儿。龙头大太子小两口儿天天出门时都是房门大开,任凭鸡进鸡出,而且屋里还 故意摆出一副凋敝样子。但是,奇迹要是经常发生那就不叫奇迹了。一连半月,龙 头大太子虽然在案板上没看到一分钱,但连着好几天都看到了几泡鬼鬼祟祟的鸡屎 点缀在案板上。 还请各位原谅,我这个人一讲我们李庄的故事总是东拉西扯,半天说不到正格 上。本来讲的是绵羊家的故事,不料一下子滑到越南他爷龙头大太子这儿了。不过, 多说龙头大太子几句也是因绵羊家的故事而起的,好歹也有些关联,而且也可以佐 证当年绵羊家有多么贫穷。但是,就像那句话说的,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我们李庄 开天辟地第一辆自行车就诞生在这个贫穷家庭里。 这个缘由解释起来其实太简单了。 也许各位都没有留意,刚才我说过绵羊他叔,也就是李瓶盖的弟弟李秤砣,就 是这个很容易被人淡忘的小人物,拉开了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的序幕。就像许多创 造了历史的伟人,一开始都是不为人瞩目的小人物。李秤砣也是一样,当初他离家 出走,一去一二十年,我们李庄的人都想不起这个人了,他突然来了一封信,虽然 字写得狗爬的一样,但我们李庄的人都知道了,当年家里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的鸟 孩子,现在混出名堂了,在大兴安岭一个大型林场当了副场长。这个雷公鸟日的, 他是咋混的呢?我们李庄老老少少千把口子想了半个多月,还没有醒过神来,李秤 砣副场长又来了一封信,字写得还像狗爬的一样,但意思很明确,说绵羊也不小了, 他准备送给绵羊一辆自行车,也让孩子骑个车子四处走走,见个世面,长长见识, 以后遇见啥事也能分个子丑寅卯。详细内容我记不得了,大概就是这点意思,还是 我现在总结的,因为据说当年李秤砣副场长总共认得三十几个字,他信里恐怕还说 不这么体面。 那时候我们李庄没有自行车,当然就没人会骑自行车了。红缨枪绵羊也不会骑, 他爷爷李笆斗可能会骑,但老家伙去那边了,一时半会儿还联系不上,他爹李瓶盖 拖着个屎包肚子,别说骑自行车了,平时走个丈八路都费劲——待会儿方便时我再 说几句李瓶盖的屎包肚子——所以,绵羊和他娘王糖精只好捏着那张提货单或是包 裹单,反正就是那张管用的单子,圣旨似的装进贴肉的口袋里,拉着架车子,前往 淝河集邮电局去拉自行车。 这事说起来真是不可理喻,而且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在当年自行车是不 是真的可以邮寄,如果可以,那么它是怎么邮寄的?现在是否还可以邮寄自行车… …反正不管说啥废话,那天这娘儿俩大清早拉着架车子一出庄,我们全庄的老少就 在村头等着,满以为他娘儿俩能拉回一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结果等到半下午,好 几十家都没顾得上做中午饭,这娘儿两个活宝,拉回来的却是三个木条箱子。也就 是说,红缨枪绵羊和他娘王糖精,两个人好像跑了一百里地,汗流浃背不足以形容 他们当时的样子,反正水洗的驴驹子一样,拉回来的竟然是一堆还没组装的自行车 部件。 奶奶个熊,别说拉回来的都是自行车部件,就是拉回来的是一泡牛屎,只要能 组装成自行车,那也难不住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尽管那时候我们李庄的人大都 是皮糙肉厚净干蠢事的凡夫俗子,但也有几个爱动脑筋善于钻研的灵巧人,比如我 爹就是一个,比如越南他爹李四两也是一个。当然也有几个经常滥竽充数的水货, 比如茅根草李风潮。哦,对了,那时候李风潮还没当上我们康寨大队的治安主任, 还是我们李庄的生产队小组长,不过他当小组长时外号就叫茅根草了。总之,不管 怎么说,当年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也就是绵羊家的这辆自行车,就是以包括 我爹在内的组装小分队组装成功的。现在想起这事来,那一番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那天,红缨枪绵羊和他娘王糖精拉着三个木条箱子一进庄,我们李庄老老少少 千把口子嗡的一声都围上来了。好像这娘儿两个是戍边二十年一朝还乡来,乡亲们 层层簇拥着,到了绵羊家门口。恰巧当时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两,在村民小组长茅 根草的带领下,刚刚修好正在田里灌溉的柴油机和抽水机,手里还拿着扳手钳子螺 丝刀一应家伙,这三个带家伙的工程师走在人群最前面,那架势好像早就准备妥当, 单等着开箱组装自行车。事情都到了这个当口,那还有啥好说的,直接开箱组装就 是了。小神童文化他爹李得轮,小攮子西娃他爹李得刚,我们李庄这两个有名的二 性头,一个抡起铁锹,一个抡起抓钩,就要劈木条箱子,幸亏被少帅李广他爹歪嘴 子李得昌猛地一声喝住了,要不然我们李庄诞生的就不是第一辆自行车,而是第一 堆废铁。 歪嘴子李得昌在我们李庄是有名的智多星,他喝住两个半吊子,背着手绕着三 个木条箱子一番打量,然后蹲下去抱住一个木条箱张嘴就咬。我们围观的千把口子 老少倒吸一口冷气,还未惊出声来,只见李得昌噗的一声吐出一颗铁钉来。当时我 刚上小学五年级,尤其喜欢算术,歪嘴子李得昌吐出一颗铁钉,我就在心里画一道 子,所以到现在我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三个木条箱子上总共一百八十颗铁钉,歪 嘴子李得昌咬下了一百七十六颗,最后四颗是我爹用老虎钳子拔下来的,因为李得 昌实在咬不动了,他吐出最后一颗铁钉时,满嘴流血,一说话上下四颗门牙耷拉多 长,相互碰得叮当乱响。当然了,尽管李得昌咬铁钉的故事被我们李庄的人传笑了 十几年,但今天在书写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时,智多星歪嘴子李得昌也是功不可没 的,虽说不需浓墨重抹,但也值得记上一笔。 但是,当时李得昌就是把一嘴牙都累掉了,大家也不会再关注他了,因为木条 箱子打开了,老少爷们儿最关心的是怎么把几堆零件组装成自行车。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一辆自行车,搭眼一看,十分简单,没啥高科技含量,但 是,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拆散了,那也是琳琅满目的, 不是行家你还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尽管在这个地球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然而 在我们李庄,自东晋以来还没遇到过解不开的难题。虽然那时候我们李庄大都是目 不识丁的乡巴佬,但是,在类人猿进化到人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火,也不 是从事高科技的知识分子创研的,所以,组装区区一辆自行车,对我们李庄人来说, 何足道哉——有一年北京一群著名的科学家对我们李庄人的大脑做过深入研究,最 后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估,那就是,我们李庄不管大人小孩,除去脑膜和毛细血管, 每个人能够思考的脑浆子基本上都有一斤二两。 话虽说得这样俏皮,但当年组装绵羊家这辆自行车,我们全庄人可真没少下功 夫。眼睁睁零部件摆满了当央,那些剔明发亮的玩意儿散发着魔鬼的气息,把里三 层外三层围着的千把口子观众迷住了,一个个鸦雀无声。有好多零件大家都叫不上 名字,更别说要装在哪个部位了。不说别的,就说那几包钢珠,肉眼看着都是一样 大小,但哪些是装前叉上下碗里的,哪些是装脚蹬子里的,哪些是装轴承上的,根 本没人能分得清。茅根草李风潮喜好自作聪明,好像只有他才能搞明白几包钢珠有 啥区别,他从这个包里捏了几颗钢珠,填嘴里漱口似的漱一阵子,又从那个包里捏 几颗,填嘴里漱一阵子。我们一群鸟孩子眼馋得要命,以为钢珠肯定比糖果好吃, 结果,茅根草皱着眉头全吐出来了,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钢珠上涂着一层鸡蛋黄样 的黄油。我爹虽然也不识几个大字,但他善于动脑筋,他像模像样地看着说明书, 还用手指头指指点点上面的组装图,茅根草往嘴里填钢珠时他不说话,茅根草吐钢 珠时,他才一扬眉毛,很诧异地问了一句:“咋?这么高级的东西还不好吃吗?” 茅根草居然很难得地憨憨一笑,咧着嘴说:“靠他娘,不是个正经味儿!”越南他 爹李四两很专心,他不仅善于钻研,而且善于动手,他一会儿拿起前叉比画几下, 一会儿拿起后叉比画几下,最后他把链条挂在脖子上,像个和尚念经似的,站在那 儿开始皱着眉头发呆。 就这样一直摸索到日落西山,夜影子上墙了,三大工程师还没有摸索出名堂来。 依着我们李庄人的性子,啥事不弄出个结果怎好意思收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 根本用不着绵羊他爹李瓶盖磕头作揖,也用不着王糖精扭着屁股发浪撞人,我们全 庄当年总共三十二盏马灯,一声不响,自动拎到现场,顿时,现场变成了灯火通明 的露天组装车间。现场观众不仅没少一个,后来的还搬来条凳站在上面看热闹。 这时候,我爹摸索出一点名堂了,他宣布先组装前后轮上的辐条。顿时,全场 一阵兴奋的嘀咕声,好像听大鼓书,马上就要到高潮了。绵羊全家人更是激动得不 得了,一个个中邪了一样。几个小的就不说了,尤其红缨枪绵羊,虽然比我们这帮 鸟孩子大了七八岁,那么大的驴桩个子,都是正正经经的年轻猴了,论说家里来客 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上桌子端酒杯了,论说也该娶媳妇了,但他还穿着带围嘴带襻的 裤子,戴着一顶头顶上有两个窟窿的灰色鸭舌帽,居然双膝着地,趴在地上,我爹 只要一指说明书图上的某个零件,他马上双手捧着膝行着递给我爹。当时我们这帮 鸟孩子羡慕得要死,心想车大梁不说了,铃铛和齿轮也可以放弃,但要是能摸摸一 根辐条,我们也愿意学蛤蟆爬,哪怕学老鳖爬也是心甘情愿的。王糖精肯定是鬼迷 了心窍,她不仅拿出一包价值九分钱的丰收牌香烟,居然还端来一脸盆红糖茶,让 三大工程师喝糖茶。比较安静的是李瓶盖,他半躬着身子,右耳朵上夹着吸了半截 的烟卷,两手按着膝盖,目不转睛,神情凝重得几近痛苦,好像知识分子便秘了。 趁着我爹他们开始组装自行车,我说几句绵羊他爹李瓶盖的大肚子。 李瓶盖的故事太多,要是放开说,自行车组装完毕我也说不完。这会儿我只说 一点点,那就是他这个人有点畸形。但是,请别误会,也不要往他四肢和其他器官 上多想,他就是肚子大了一些。搁在城市里,这种肚子叫作啤酒肚,也没啥稀罕的。 但是,当年在我们李庄,李瓶盖这个肚子可是个景观。据我们《李庄野史》记载, 李瓶盖专门把他的大肚子单独摘下来上秤称过,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单八斤。各位 可以不相信单独称肚子这回事,但你要是见过他的肚子——我这么说吧,他的肚子 大到可以随便移动的程度,夏天,地上铺个凉席片子,他躺在那儿睡觉,向左翻身 时,他首先捧着肚子把屎包大爷挪到左边,要是向右翻身时,那就得先捧着肚子把 屎包大爷挪到右边——我这么一说,你一准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了。要是一般人有 这么个大肚子,农村人嘛,图个吉利,会奉承一声弥勒佛爷,但到了李瓶盖这儿, 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讲个啥吉利,也没啥可奉承的,干脆再送他个外号就算了:屎 包肚子。各位,我这里得说一句,切不要以为只有阔佬才配得上大肚子,穷人也可 以有个大肚子,而且,李瓶盖这个大肚子还巨长寿。后来,红缨枪绵羊成了我们亳 州最有名的房地产大鳄,他爹屎包肚子李瓶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肚子更大了,给 绵羊添了不少麻烦,好几次拉屎都卡在厕所里,每次都是出动消防队才把这位屎包 大爷解救出来。直到后来绵羊给这位屎包大爷造了一间八十平米的厕所,才算彻底 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说了这么一大段,令人遐想,你肯定明白当年李瓶盖观看组装自行车时拉的 啥姿势了。他那个姿势,真的不好形容,后来我到了北京过日子,偶尔观看了一次 日本相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李庄的绵羊他爹也是练过相扑的,他当年观看组 装自行车的那个姿势,就是相扑手对阵的那个姿势。 之所以在这儿大说绵羊他爹李瓶盖,是因为当时我没有看到自行车组装的全过 程,所以才没话找话讲讲李瓶盖的大肚子。那时候我毕竟才是个十一二岁的鸟孩子, 一到天黑俩眼就滴柿汁子,俩眼皮就直打架,再说下边半根毛也没有,所以也没啥 值得骚动的,我爹他们把一只轮子的辐条还没有装完,我就倒地睡着了。不过第二 天我醒来一看,靠,真神奇,我们李庄凡是围观的老少爷们儿统统睡倒在地,我爹 他们,也就是三大工程师也一一倒地,一个个鼾声如雷,手里还拿着扳手钳子。值 得一提的是茅根草李风潮,他可能有尿床的习惯,四脚八叉躺在那儿,裤裆里湿淋 淋的一大片。红缨枪绵羊睡得死狗一样,嘴角还滴答着涎水。他娘王糖精,屁股撅 朝天,头冲着三大工程师,想必是给三大工程师磕头表示谢意时就着姿势睡着了。 而那辆自行车已经组装完毕——天啊,这就是我们李庄的第一辆自行车,它昂首挺 胸在当央,光芒四射朝阳下,就像一匹吃饱喝足等待出征的战马。只有,只有大肚 子李瓶盖没有睡觉,他叼着烟,脸上熬出了一层黑油,满脸熠熠生辉,目不转睛地 望着神圣的自行车,依然拉着那个姿势。那个姿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 在这里多说几句他那些个玩意儿。 各位,红缨枪绵羊家有了这辆自行车,他家的故事就更多了。比如,在我们李 庄千把口子老少围观下,李瓶盖挺着巨无霸大肚子如何教绵羊骑自行车。比如绵羊 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天就带着他娘王糖精去姥姥家,也就是去王桥集,到了王桥 河时,王糖精触景生情,大讲当年李瓶盖如何调戏良家妇女,气得绵羊手一哆嗦, 崭新又神圣的自行车驮着娘两个一头扎进河里。再比如,绵羊天天骑着自行车去淝 河集他大舅王茄皮眼饭店打工,爱上了在他舅饭店旁边摆摊专卖小孩衣裳的人称 “三步倒”的美女张春燕,失恋之后又如何火烧自行车,然后去亳州市闯荡,最终 成为我们亳州市的房地产大鳄,等等。但我要是把绵羊家的故事讲完再讲别的,那 至少得七卷本,那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就得改为李庄通史了。所以,在这里,我 咬咬牙,不管绵羊家后来的故事有多么精彩,我还是决定就此打住,从整体着想, 接下来开始讲述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的其他篇章。 哦,对了,刚才忘了说,绵羊家这辆自行车是“孔雀”牌的,是当年哈尔滨自 行车厂的名牌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