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尽管我的自行车是裸体的,但它毕竟是正牌大“永久”。有了这辆裸体自行车, 我终于可以加入我们李庄的“飞虎队”,去赶个集,去听个戏,去看个电影,照样 和一帮鸟孩子风驰电掣,铃声大作,风光无限。那时候,我们李庄的“飞虎队”在 方圆几里很有名声,除了看电影听戏,和外庄的鸟孩子打架,也是威风凛凛地骑着 自行车。你可以想象一下,几百辆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冲进一个村庄,那阵势……算 了,我们这帮鸟孩子和外庄的人打架的故事我以前讲过几次了,今天是文戏,文戏 有文戏的唱法,就不说打架的事了。 我们李庄,胮脸越南和小神童文化,还有我的堂兄文兵,他也有个不雅的外号, 这里就不说了;我叫帮助,人称“老帮”,也有个外号,这里且不说了;反正我们 这帮大小差不多的鸟孩子,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天在一块儿蹭耳朵,一块儿踢 炸葫芦弄炸瓢,自从有了自行车,一块儿去外庄看个电影打个架那就更方便了。除 了干这些劁猫骟狗的勾当,更光明的用途是骑自行车驮着烟叶去卖。当然了,我们 李庄每次去卖烟叶,也不只是我们这几个鸟孩子,至少也有百十辆自行车出动。一 百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是个啥状况,而且一路上铃声响彻天空响彻大 地,响彻从我们李庄通往淝河集的公路,那情景那阵势,绝不亚于后来欧非拉十六 国元首来访问我们亳州时的车队。我们这帮技术过硬的自行车驾驶员,个个神采奕 奕,人人无限春光,那得意劲头,好像后座上驮的不是百十斤烟叶,而是前边颤也 好看、后边颤也好看的大闺女……还是别说这个了吧。 当时各乡都设有烟叶收购站,我们淝河乡的烟叶收购站自然就设在淝河集上了, 紧靠着粮站。当年卖烟叶的情景,相当独特,戏剧含量深不可测,要是下辈子我还 能托生个人,我一定好好描绘一番,这会儿我一想起那场面就感到迷茫,说也说不 清。反正一到卖烟叶,淝河集天天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比逢会时人多一千倍, 比逢会时的气场强大而喧嚣。到现在,一想起卖烟叶的场面,我就觉得自己十分渺 小,连个鼠辈都算不上,连只蚂蚁都比不了。我们李庄这一帮人,刚才还春风得意 马蹄疾,但一进入卖烟叶的队伍里,就像一把沙子撒在沙滩上,毛都算不上半根, 哪里还敢嚣张,只好老老实实地排,唉,苦呀。不过,老规矩,走背字的事就不说 了,直接说卖烟叶。 那境地里,收购站那七个验质员,个个都是大神,他们说你的烟叶是几等就是 几等,或者说他们说给你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因为一斤特等烟叶五块出头,一斤 末等烟叶才一毛出头。你想,我们这些卖烟叶的,在这几个活神仙面前得拿出个啥 脸色——啥脸色也没有用。不说其他几个猴鸟日的验质员,就说李莲英,他本名李 连营,我们李庄的人叫他李莲英,为啥呢,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个年轻猴个头虽然 爆竹般大,好像麻雀养的,但长相很精干,白白净净的,一说一笑俩酒窝,好像西 施,又像嫦娥。他本来是我们李庄西南角李寨的,俩庄相隔不到四里地,从李姓诞 生就是同支子李,虽然他在乡政府干的是结婚登记,像个闲差,但也是个吃商品粮 的,平常见了我们李庄的人,点头哈腰的很有礼貌,又会说又会笑的,没想到到了 烟叶季上乡政府抽他来当了烟叶验质员,脖子上就系了一条血红的领带,眼睁睁地 看着我们李庄的人,他妈个圈圈的咋就不认识了呢?判完了烟叶等级,连句话也没 有,只管用血红的领带擦汗。当时气得小神童文化和脾脸越南,还有我和堂兄文兵, 我们这一帮打家子都发了毒誓,等烟叶季节过了,再碰到这个扎血红领带的,一定 要打出他的屎来,方才消了我们卖烟叶时受的窝囊气。 先说句闲话,虽然那时候我们那地方扎领带的很稀少,但确实很时髦,只是到 现在我都没明白,那么热的天,收购站站长都没扎领带,成千上万卖烟叶的也没一 个扎领带的,李莲英为啥扎个领带呢,要擦汗,那条手巾也可以呀,真是莫名其妙。 再说句真话,不管李莲英多么六亲不认铁面无情,但我们李庄的烟叶基本上都能卖 个好价钱,因为有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两这俩受过烤烟培训的技术骨干,这两个人 精,我们李庄想烤出劣质烟叶,还真得费点智慧。 我们李庄这帮鸟人,卖了烟叶,有了四五百块钱,那时候的四五百块钱有多大 个作用,这么说吧,兜里有四五百块,捅个天大的娄子又咋的,县长耍牛×也照打 不误。当然了,我们这帮没见过大钱的,把钱一揣兜里,打架的事瞬间忘个一干二 净,揣着钱赶紧喝啤酒去了。 那时候淝河集刚刚时兴喝啤酒,就是那种“魏王啤酒”,就像古井贡酒一样, 也是我们亳州产的,虽说现在这种啤酒早已被魏王曹操收购,转到历史深处经营了, 但在当年,我们亳州人喝“魏王啤酒”,就像前几年北京时兴喝人头马xO一样,都 是格外上档次、格外有面子的事。当时全淝河集就数侯涛家啤酒卖得好。侯涛家本 来开的是小百货店,但一到卖烟叶季节他就大卖啤酒。他家的啤酒摊就设在店门口, 我们去了就站在门口纯粹喝啤酒,连盘油炸花生米都没有,干喝。侯涛自己也喝啤 酒,而且谁也没有他喝得多。侯涛三十多岁,戴个黑塑料带子的电子表,留着大背 头,脑门上一块月牙形疤瘌,是小时候被驴啃了一口……有一天他喝了三十七瓶啤 酒,摇摇晃晃地站在河边尿尿,一泡尿没尿完,就一头扎河里淹死了。当然这是后 来的事了。我们这帮毛没变黑的鸟孩子也经常喝醉,不仅老是站在河边尿尿,而且 还到河里抹澡,但我们没一个淹死的。抹澡是我们李庄的方言,就是游泳的意思, 也可以是泡澡的意思,总之这句方言意思比较单薄,一说我们李庄人全明白。 喝完啤酒到河里抹澡,是小神童文化出的主意,别看他长相猪头猪脸,但他初 中物理学得好,凡事喜欢站在物理学的角度上解决问题。文化说,躺在水里可以使 身体里的酒精很快分解掉。我们哪能不相信这个物理学家的,每次一喝醉就去河里 抹澡。那条河就是淝河,没有淝河就没有淝河集。河西岸是碧绿的庄稼,河东岸是 一条柏油路,这条柏油路朝南通到阜阳,朝北通到亳州,后来的一。五国道我们那 一截就是在这条路的基础上修建的。我们这帮一肚子啤酒的鸟孩子,晕头晕脑地骑 着自行车,一阵铃声一阵风,一路号叫一路屁,顺着这条柏油路出了淝河集往北三 四里地,一看没人了,胡乱把自行车随地一放,脱得赤条条的小鬼一样跳进河里。 现在的淝河不能叫河流,叫河沟恐怕还有几骨节是干涸的,那时候的淝河才真叫河 流,水草丰茂,鱼虾成群。我们躺在水草里,虽然看不见河水如何分解身体里的酒 精,但可以明晰地感到成群的大鱼从光屁股下钻过去吸吮脚趾头,成群的小鱼游过 胸膛啄食我们毛还没变黑的小鸡鸡。各位兄弟,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惬意吗,尽管现 在有数不清的各种服务项目,虽然没有全部经历过,但我也敢肯定,没有一项服务 能比得上我们那时候的这种享受,而且还要花他妈的钱,真够缺根筋的。 不过,就像在一些娱乐场所大把花钱买享受一样,这种在大自然中的享受有时 候也不安全。有一次,我们躺在水里,正细细体味着大鱼吸吮脚趾头,小鱼啄食小 鸡鸡,突然小神童文化大叫一声,被鳖咬住小鸡鸡一样,被龙王爷拽住脚脖子一样, 好像河水开锅了一样,他叫了一声就往岸上跑。我们大家一怔,赶紧一看,才发现 有人偷我们的自行车。我们李庄的人真是托大惯了,平常去外庄看电影听戏,自行 车都不锁,扎堆一放就得,外庄人一看是李庄“飞虎队”的,借给他仨胆子也不敢 动一下。这下好,那个人不仅敢偷我们的自行车,而且还敢迈腿上车骑上就跑。 就像高老庄唱大鼓的高麻雀,一大段戏词唱得正好,他突然夹了一句道白: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二三十个浪里白跳,飞似的冲上岸来,顺着柏油路追了 上去。那个蝙蝠日的小偷,一看这群追客,光景非凡,蹬得更快了。正所谓天网恢 恢,正所谓忙中出错,正所谓关键时刻掉链子——自行车掉了链子就不能叫自行车 了,就像汽车没了油只是一堆废铁一样。那贼也是个笨货,链子掉了,你扔了车子 跑你的就是了,可是这辆闪闪发光的新“永久”他如何舍得,一弯腰扛起自行车接 着跑。我们一看,笑成一团,都负重了,还想和我们这帮轻装上阵的赛跑,我们连 条裤衩都没穿,要是还跑不过一个扛自行车的,那我们集体吃屎算了。一个百米冲 刺,追上那贼,哪里还有工夫三推六问,更不容他张口结舌,个个都像吃了壮筋丸, 拳打脚踢,就是打出他一摊老屎,也解不了我们一腔火气,我们正被大鱼吮小鱼啄, 活似神仙,你来偷我们的自行车也没事,主要不是时候,坏我们情绪,真是心肠歹 毒,人品太差。小神童文化下手尤其狠毒,因为偷的正是他的自行车。那贼被打成 了一摊稀泥,小神童文化还不解气,就让脾脸越南和我堂兄文兵架着那贼两膀,让 我在后边推住贼的后背,他先是后退三步,冲上来一个飞脚,踢得贼后退不止,三 个架贼的也跟着一溜踉跄。刚站稳下来,文化又冲了上去,这次没打贼,他扳着手 指头给贼讲了一通物理原理,大声吆气地问那贼,负重奔跑与徒手奔跑之间的阻力 有什么不同。古时候学生回答不了问题,私塾先生就是一顿板子,这个贼回答不了 文化的问题,当然又是一阵子拳脚交加。 我们正打着老拳,突然一个大闺女骑辆摩托车过来了,而且大老远地就鸣笛不 止。我们一看这个女的,这才意识到都光着腚沟子,小鸡鸡上都扎黑毛了,当时那 境地,一时恨不得生出四只手,两手打贼,两手捂住小鸡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这一松懈,那贼爬起来就跑,跑得比火箭都快,刚才要不扛着自行车,就凭这 速度,我们就是骑着自行车也追不上他。 这时候那个大块头的大闺女已经到了跟前,我们哪能走光儿给她观赏,恨不得 十步并作一步往衣裳那儿窜。这次小神童文化落在了后边,因为他来不及挂链子, 只好推着自行车跑。前边一个光腚露小鸡鸡的鸟孩子推着自行车奔跑,后边一个大 块头的大闺女骑着摩托车追赶,估计没人见过这状况;前面一个偷自行车的贼骑车 飞奔,后边一群光腚露小鸡鸡的鸟孩子穷追不舍,估计也没有人见过。反正自那以 后,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番次第景象,我也没有再见过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