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也就是我和堂兄文兵,终于从乱哄哄闹嚷嚷的自行车里拔出身来,背上 书包,驮着被褥,骑上自行车上学去了。本来我们李庄有四个人考上了高中,三男 一女,女的叫小凤,她考上的是亳州一中,我们三个男的考上的是双沟高中,一个 是我,一个是我堂兄文兵,还有一个就是小神童文化。但是,我们三个男的一起送 小凤去亳州一中报到时,小神童文化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结果脑壳子被火车轧掉找 不着了……阿弥陀佛!我以前说过这个故事了,这里就不再说了。祈祷老天爷保佑 他早日托生成人,还来我们李庄,一块儿尿尿和泥,一块儿捏一堆刀枪剑戟,一块 苦练自行车绝技,一块儿考上双沟高中,一块儿送小凤去亳州一中。当然,依照文 化的德行,到时候他还会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的。 双沟集是我们淝河乡通往亳州必经的重镇之一,虽然离我们李庄有三十八里地, 但一想到我们要在那儿上三年高中,感觉上就像在我们李庄旁边。我们过了淝河集, 一拐上柏油路,我堂兄文兵就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收收心吧,老帮兄弟,有的人 死了,有的人上亳州一中了,我们也不要再和李庄那帮鸟孩子玩自行车了,咱哥俩 得好好上学了。” 那时候双沟高中大门不像现在这样牛叉哄哄放光辉,也就是一圈围墙,大门是 两扇铁栅栏门,大门两边有两个高大的电线杆子,两条电线连向哪里看不见了,只 能看见两条电线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到了双沟高中门口,我堂兄文兵,这位 相公,望着两根粗大的电线杆子,良久,才把目光落在两队麻雀上,信誓旦旦地说 :“老帮,我的好兄弟,咱哥俩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毕业后死活都要到上海, 都要到第一自行车制造厂工作去!我们要制造会腾云驾雾的大‘永久’!” 有了这个誓言,那我们的学习劲头还用多说,就像小时候吃药,虽然不全是自 愿的,但是心里明白不吃药身上的病就不会好,头上的疮疤就不会掉,大人们手里 的棍子也不会同意的。当然了,双沟高中的教学方法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别的不 说,仅仅在上课方面,就不光是本校老师,有时候会来一个肩膀上搭条白毛巾的农 民老大爷给我们上一堂农业课,有时候税务所的李所长身着制服也来给我们讲一堂 工商税务课,李所长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是个麻子,一说话脸上麻子活像蛆虫蠕 动,而且屁股肥大,我们都叫她沙发腚;派出所的赵所长也全副武装地来给我们上 过一堂法制课,他先把手枪啪地一下拍在讲台上,然后,一说话就横眉怒目,龇着 几颗大黄牙要滴黄浆似的,简直令人作呕三日…… 我们最喜欢的是文化馆馆长卓别林的作文课——其实,双沟文化馆馆长名叫卓 大林,为啥叫他卓别林,当然也有历史原因,但有些历史原因根本就不是我这样的 鼠辈所能了解的。卓别林老家是沙土集的,因为我爹在沙土集培训过种烟烤烟,所 以这一点我不仅记得很清楚,而且不由自主地觉得在感情上和卓别林比较亲近。我 记得更清楚的是,卓别林口才无敌,肚里很有学问,还经常在《亳州文艺》上发表 大块文章,所以我们学校动不动就请他给我们上一次作文课。论说起来,当年卓别 林也有五十多岁了,但他打扮得比较妖怪,头发很长,还打了头油,前边梳得明溜 溜纹丝不乱,后边扎个翘翘的马尾小辫,从后边看活像个骚娘们。想当年,卓别林 这个年纪还留着这个发型,可以说在我们全亳州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每次来给我们 讲作文课,都是穿着那件蓝地走红线的圆领毛线衣,长及膝盖,好像裹一件道袍, 我们李庄的人把这种线衣叫作狗套头。卓别林要求我们写作文不要墨守成规,要有 想象力,要敢于联想,敢于夸张,敢于讽刺,敢于装疯卖傻,敢于糊里糊涂,而且 还要善于触景生情。正说到这儿,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卓别林马上满脸喜悦, 一指窗外,信口开河:“同学们,各位同学们!请看窗外大雨啊!我们,我们是不 是马上就可以来它短赋一篇《雨好大哉》——那雷耶,那雨耶,那雨下得箭杆耶, 瓢泼耶,筲倒耶,一点一个雨泡耶;下得麻雀不敢飞,黄鹂不敢叫,泥鳅钻入稀泥 兮,鲤鱼不敢跃,何况老鳖乎?”我们听得哄堂大笑,敬佩不已。说实话,这么多 年过去了,这学那学我也上过很多,但从来就没遇到过如此才华如此口才的老师。 有卓别林这么一堂课,其他老师的课还有个啥听头,也就像吃药,甜的吃完就 行了,哪个龟孙还愿意吃苦的,要是连苦药也吃,我们李庄的人知道了,笑话我们 不说,还会开除我们哥俩的庄籍。所以,只要不是主课,我和文兵一看哪个老师好 欺负就逃课,就骑着自行车上街旅游。所谓旅游,对我们哥俩而言,也就是到处窜、 到处转的意思。那时候双沟集虽然曲里拐弯,但也有八九条街,据说唐朝武则天横 行的时候,老亳县也就是这样的。这么一说,我和文兵都觉得自己是在城里混的人 物了,虽然兜里也没有几块钱,但照样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参观旅游。啊呀,现 在,到了这个岁数,我也就不保密了,当年我们参观旅游的目的就是看大闺女——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各位也不要往那里面分析推理,我们就是看一看,因为我们毕 竟不大,刚刚到了就是喜欢看一看的年龄。像我们在家时经常赶的淝河集、古城集、 王桥集,我们已经看过数百次了,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菜花,从来没有发现过奇葩, 这让我们对早就憧憬的双沟集充满想象,满心以为总有些秘密等待我们去探索一下。 结果,就像在家门口三个集上一样,基本上都是天天上当:从背后一看,是个美丽 有型的好身条儿,裆里顿时架起高射炮,马上飞车过去,结果追上了回头一看,呕 呀,屙屎屙到鞋尾巴上,没法提了。但是,刚看见人家背影那会儿哪有理智可言— —你想呀,发情时刻的公狒狒奔向母狒狒时,你给它讲一下理智试试就知道理智是 个啥玩意儿了。所以呀,别的事上当了还要再上当虽然是恶性循环,但就像人拉稀 一吃药就能止住,而我们这个上当是良性循环,吃多少药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我 们那时候正值美好的青春期,哥俩都扎黑毛了,文兵比我的浓十倍,我们都喜欢在 “看一看”这方面再三上当。现在想来,这些不仅符合青少年的青春期特征,尤其 彰显了我们李庄人的禀性与风格。我们在双沟集上高中时,别的方面暂且不说,仅 仅在参观旅游方面上当受骗的故事,就可以写一本六百二十页的《双沟寓言》,就 像《伊索寓言》那种款式,看一辈子就看不够……唉,我现在一想起来在双沟集上 连续上当的种种往事,心里边比喝了蜜水还要甜。 就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哥俩沉醉在上当受骗里边,尽管虚假敌情频频, 但要是有一天不上几次当,我们的学习成绩就会急速下滑。有一天,也就是说到了 腊月里的这一天,我们哥俩又一次逃课,历史课,又是满街乱转,连上十好几当, 就像跑了十八圈没有遇到热屎的狗,哪里能甘心,怀着碰运气的念头又去文化馆看 电影,就像一些古典文艺评论中所说的那样,在现实生活中满足不了的,人们就会 到艺术世界里去寻找安慰。结果,也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东里不着西里着,我们刚 到电影院门口,又看到一个美丽的背影,她上身穿着鹅黄色鸭绒衣,烫的短头发, 围着深红色大围脖,下身是黑色宽腿裤,屁股下边是一辆白色“木兰”牌摩托车。 一看到这个背影,我的堂兄文兵,这位相公,马上胸有成竹地说:“这次,我要是 再看走眼了,靠,我就把俩眼珠子抠出来喂鸡!”话音未落,我堂兄文兵,比我大 七天,速度比我快七百倍,已经到了人家面前,自行车啪的一个大摆尾,像座雕塑 似的在人家面前僵住了,就像一个长跑健将正飞速奔跑着,突然看到一个天仙,他 不仅顿时站住,还瞬间变成了眼含热泪的人化石。 这个情景在我脑海里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们和卓玛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这个镜头在我心里一直播放,放了二十多年了。这个卓玛,就是文化馆馆长卓别林 的闺女。我和堂兄文兵与卓玛从认识到烂熟,也是轻而易举的,根本就不像现在少 男少女,又是博呀又是微呀等等一大堆玩意儿,一下就搞熟了,两下就搞出事了。 那时候我们那儿当然还没有这些玩意儿,所以我们少男少女从认识到熟悉,靠的就 是我们的气味。这个体验,从理论上说,凭一般知识分子的智商,也未必明白,既 然说到了我和堂兄文兵遭遇了卓玛,也不妨做个例子,简单讲一讲当年我们农村少 男少女是咋样靠气味熟悉起来的。 我们到了卓玛面前,一看她面目俏丽,气质迥异,顿时耸了几下鼻子,先闻一 闻气味打不打鼻子,也就是说空气里有没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我和堂 兄文兵也有气味,卓玛也能闻到我们的气味。我们六束目光交接互动,气味东流西 淌,鼻子耸动,面带微笑,就像猎犬闻到猎物的气味,就像狐狸闻到母鸡的气味, 就像山羊闻到绵羊的气味,就像我们闻到卓玛的气味,就像卓玛闻到我们的气味。 我们双方似乎还闻到了爱情的香味,爱情的香味和烧鸡的香味差不多——这是我们 当年对爱情的理解。各种气味如同各种天体在空中来回碰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子 乱响,于是,我们就和卓玛熟悉了。这就是说,气味对了就可以跟你走遍天涯海角, 气味不对咱就棒打鸳鸯散伙去他娘的。卓玛身上的气味让我们着迷,好像断肠散, 好像蒙汗药,好像迷魂香,我和文兵哪里能经受得了,恨不得当场化成一汪水消失 在空气里。事实上,没过几天我和文兵都明白了,卓玛使用的是一种清淡的香水,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怀旧版的香水气息。 没有几天,或者说紧接着,我们知道了卓玛已经大学毕业,现在上海工作,就 在生产“永久”牌的那个自行车制造厂,是工程师,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设计自行车, 她目前主攻的方向就是设计适合农村实用的新款自行车,并且想趁这次休假回来, 做一番实地调研工作。 这么一说,难道我们还没有共同话题吗? 我堂兄文兵,也长了个驴桩个子,高大,但不英俊,而且脸上表情相当复杂, 最突出的不是几粒青春痘,而是色情和蛮不讲理之类的元素,活像苍蝇屎一样布满 了面颊——多少年过去了,我才明白,我堂兄文兵脸上的这些元素,无论从前还是 现在,即便到了将来,都是特别讨女人喜欢的。他依仗着驴桩个子,看卓玛时老有 些俯视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尤其得意忘形,因此,他的眼光只要和卓玛的眼光一碰 上,他的驴脸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真变态。他大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发展史,讲 我们李庄的少帅李广为了拥有自行车说他爹咬铁钉,说我爹把新买的自行车大卸八 块,说他自己的自行车大梁撞弯过六回,说我们李庄的飞虎队,说卖烟叶,说体重 整整一吨的黄飞虹展示骑车绝技,说到我们李庄的自行车大赛时,他的舌头提溜耷 拉差点儿从嘴里掉下来。我要是纠正一下他哪一句话说过了头,他马上一招鹰爪锁 嗉,狠狠掐着我的脖子,满脸通红,大声呵斥:“闭嘴!卓馆长给我们上作文课时 咋说的,要敢于夸张,要敢于联想!人说话,狗插嘴,风口里站着去!” 本来在我们李庄自行车故事里笑得直不起腰的卓玛,被他这几句话逗得更是乐 不可支,再三表示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到我们李庄去看看。卓玛欢笑的样子宛如随 风摇曳的芍药花,简直成了我们这两个孽障的克星,在临放假的那个星期里,我们 这两个无耻之尤,几乎天天都要到文化馆去找卓玛,我们也没有别的奢望,就是想 和她说说话,就是想看看她那好看的嘴唇。好笑的是,那时候我们居然还磨不开面 子,每次都要避开卓别林,只要一看见他后脑勺上的马尾辫,赶紧骑上自行车出去 转一圈再回来。 我的堂兄文兵,这位好口才的相公,不光给卓玛讲我们李庄的自行车,他还大 讲春天里的李庄,夏天里的李庄,秋天里的李庄,说得最多的是冬天里的李庄,白 雪皑皑,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这不是神话,不是田园诗,那时候 的李庄在冬天里真的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被我用古色古香的文字美化了。当然了, 文兵这位相公的原话是这样的:一到下雪,我们李庄一片洁白,白得就像林海雪原, 我们李庄的狗都馋得很,都想吃鸡肉,一天到晚在雪地上撵鸡,公鸡吓得像男鬼叫, 母鸡吓得像女鬼叫,三里地都听得见。要不信,你哪天到我们李庄去看看,我们哥 俩,率领我们李庄的鸟孩子,给你表演自行车绝技,还要请你吃火烧糖疙瘩——真 是个无耻到极点,我们李庄几辈子有过火烧糖疙瘩! 但是,卓玛居然相信了我堂兄文兵的鬼吹灯,在寒假的第二天就到了我们李庄, 确切地说,是到了我们李庄西边的大路上。当然了,这是和我们哥俩说好的,主要 是和我堂兄文兵说好的,所以刚吃过早饭,我堂兄文兵就召集了一帮鸟孩子在我们 李庄西边的大路上展示自行车骑技。那时候,就不说我和文兵在电影场里打起架来 是把狠手,就凭我们哥俩是李庄有史以来的高中生,说话在一帮鸟孩子里还是很有 号召力的。当时我们百十个鸟孩子,在大路上熙熙攘攘,好像是迎亲的车队,好像 马上就要去攻打哪庄。我们正各自展示着骑技,卓玛就带着一股仙气,带着一股清 香,来到了我们面前。她的面颊还是那样俏丽,她的嘴唇还是那么好看,她的上身 还是鹅黄色鸭绒衣,烫的短头发没有变,围的还是那条深红色大围脖,下身还是黑 色宽腿裤,骑的还是那辆白色“木兰”牌摩托车,只是多了一副墨镜。我们李庄, 像脾脸越南、蒋委员长小彪之流,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闺女,顿时静止在自行车上, 好像严寒使他们一下子上冻了。只有我和文兵还是活的,赶紧迎了上去。 卓玛不愧是卓别林的闺女,不愧为上海“永久”自行车制造厂的工程师,她不 仅亲自来到我们李庄,还给我们带了一大袋子高级水果糖,而且,她还摘下绿色线 手套,挨个儿分发给我们。我和堂兄文兵,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卓玛的小手竟是如 此白嫩,她刚摘下线手套时,活像啪的一声推上电闸,我们百十个鸟孩子的眼珠子 顿时光芒万丈,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小白手,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小白手往自己傻不拉 叽的手掌里放了三颗高级水果糖!这袋子高级水果糖,活像迷魂药,又等同仙丹, 我们李庄这帮鸟孩子,把三颗糖一含在嘴里,顿时改变了肉体凡胎,个个都成了神 仙做出来的,一瞬间,一个个言谈举止超乎异常,好像都觉得自己的智商眨眼间上 升了一百倍,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智商如沙漏般正在流失,而且一会儿就流完 了。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我们在卓玛面前表演骑车绝技该有多么卖力吧。我们都见 过黄飞虹的绝技,都是经过残酷的训练,胳膊腿都有着几十处伤疤,我们的表演当 然获得了卓玛的放声欢笑。当然了,也有几个失手的,比如脾脸越南,玩镫里藏身 时差一点儿把脖子砸断;比如我堂兄文兵,这位相公,玩燕子衔水,叽里咣当,一 下子摔得趴在地上滑出多远,鼻子就像橡皮擦一样,路面上划了一道沟,把鼻子都 快磨没了。 卓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我们的自行车表演,她不仅发誓要研制一种适合我们农 村孩子表演骑技的自行车,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上了一堂自行车知识普及课。她的 口才堪比她爹卓别林,她说我们中国是一个自行车大国,比如上海,除了“永久” 还有“凤凰”;比如天津,除了“飞鸽”还有“黑马”和“红旗”;还有,常州的 “金狮”,青岛的“金鹿”,鞍山的“梅花”,沈阳的“白山”,深圳的“阿诗玛”, 哈尔滨的“孔雀”,等等。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地自行车厂的发展与竞争也 日益凸显出来,有的自行车厂逐渐倒闭,有的品牌已经消失。说完了中国的,卓玛 还给我们讲了外国的,比如英国的“汉堡”,法国的“标致”,德国的“凯耐斯特”, 荷兰的“羚羊”,等等。我们哪里能听瞳这些,一个个原本是张口结舌的表隋,看 起来恰恰好像心向往之。不过,卓玛最后讲了一个故事我们都记住了,她说到了撒 切尔夫人,说这位夫人还是个妹妹的时候,曾在格兰瑟姆教书,那时撒妹妹就特别 喜欢自己的“汉堡”牌自行车,每天穿着长裙,骑着她的“汉堡”,在绿荫遮蔽的 校园里来来往往,像一只孔雀一样。 平时我们李庄的人眼里有过谁,但那一天卓玛真是叫我们这帮鸟孩子开了眼界, 我们心里毫无保留地对她充满了崇敬,以至于她要走时我们都舍不得让她走。当然 了,不让她走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永远留在我们李庄的,我们李庄谁家能管得起 她吃饭,谁家能管得起她睡觉?但我们这百十个鸟孩子坚决要送她到淝河集,等她 上了柏油路,再依依挥手别过。这下,卓玛没有推辞。于是,卓玛骑着她的“木兰” 摩托在前,我们这百十个鸟孩子骑着自行车紧随其后,一路上欢歌笑语向淝河集驶 去。当时那阵势十分了得,简直浩浩荡荡,简直所向披靡,没人敢阻挡我们,就是 我们淝河乡的杨乡长要敢阻挡我们,我们也会当场格毙他。即便到了现在,我一想 起当年我们送卓玛的情形,就恨不得用慢镜头再播放一遍,我要慢慢地欣赏它享受 它,直到它化成崭新的细胞,重新植入我这日益愚蠢的肉体。 我记得非常清楚,在路上我的堂兄文兵居然傻乎乎地问卓玛,开了学我们还能 见到她嘛。卓玛说她明天就回老家沙土集,陪奶奶过完年就回上海上班了。我们哥 俩,尤其堂兄文兵,顿时张然若失,好像前途无望,嘴里哪还能说出半句好听的, 只是在脸上挂着苦兮兮的笑容,一直把卓玛送到淝河集了,我们也没有想出一句俏 皮话。卓玛骑着摩托车拐上柏油路,回头对我们这帮鸟孩子招手,招手,招手,又 灿烂一笑,接着嗡的一声,俏丽的面颊,好看的嘴唇,鹅黄色鸭绒衣,深红色大围 脖,黑色宽腿裤,永远不会让人上当的美丽背影,还有那副墨镜,这一团美好事物 逶迤而去,如同仙女升入云端。我们这帮鸟孩子齐齐刹住自行车,目光眺望远方, 舌头舔着嘴唇,仿佛嘴唇上还残留着水果糖的甜味儿。我堂兄文兵,这位鼻子渗着 血清的相公,有些泪眼婆娑,那样子恨不得化作一支响箭飞速追去。 转了一圈又回到从前依照我的意思,到了这里,篇幅基本上够了,我们李庄的 自行车故事完全可以暂告一段落,但是,就这样结束不太符合我们李庄的做事风格。 我们李庄的人做事虽然最爱虎头蛇尾,但讲究的是首尾照应,最喜欢的是转了一圈 又回到从前。 从前,我们李庄的人都把自行车叫作洋车子,就像把学武术叫作学捶,就像把 十八岁以下的小孩叫作鸟孩子,就像把自由恋爱叫作拍屁股一样,这都是我们李庄 的方言,也都是我们李庄的习俗。我以前坐在街边拉着弦子说唱我们李庄的故事时, 也专门讲解过这些怪癖的方言习俗。在今天这个故事里,我之所以把自行车依然称 为自行车,因为一说起“洋车子”这三个字,我就会想起水汪汪的历史,想起一出 出泪淋淋的悲情剧。而我们李庄的自行车故事,却是一部充满欢乐与智慧的简史, 字里行间,从头至尾,无处不响彻着只有自行车才有的清脆铃声。 说着这话儿,就像电影里一样,随着一阵子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辆自行车驶 入我们李庄村当央。当时正是春末季节,槐花虽然刚刚落尽,但村子里还弥漫着薄 雾一般的清香。在这境界里,我们李庄的一群鸟孩子,平时最多也就是推个铁圈玩 玩,这时候听得一阵子悦耳的自行车铃响,哪里还沉得住气,顿时一下子蜂拥过去。 来者何人? 淝河集的屠户柴大西门是也。 淝河集在我们李庄西边,也就十八九里地,我们李庄的人逢双就赶淝河集,杀 猪卖肉的柴大西门我们也都认得。在这里我要给各位提个醒,万不要错以为屠户都 是胖脸油面的,这柴大西门却是个细条个子,头发很密,但他留个两半子汉奸发型, 不过他长相标准,白白净净,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副贵人相。不巧的只是杀生 久了,尽管和人说话时他挂满两腮帮子笑意,但两眼挤挤眨眨间还是露着凶光,叫 人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畏惧。那时候这个人才三十多岁,小名叫柴枪,学名叫啥我 忘了,为啥叫他柴大西门,当年我们还小,除了知道屎是不能吃的,别的哪还知道 有啥奥妙,只是看见大人们叫他这个外号时,个个都像妖精吃了糖果一样,满脸诡 异的笑容。当然了,现在我知道是啥意思了,估计各位也知道是咋回事了,所以我 就不多诠释了。 再说柴大西门胯下的这辆自行车。 论说一辆鸟自行车有啥好说的,而且我敢肯定,只要一提这三个字,人人脑海 里都会扑腾一下现出各种自行车的模样。但是,柴大西门的这辆自行车与我们脑海 中的自行车大不一样,且不说车身框架比一般自行车要粗上一倍,镀铬轮圈也比一 般自行车粗很多,即便前后轮的辐条,也跟筷子差不多粗。前挡泥板后挡泥板也可 以不细说,但它的吊簧鞍座必须得说,因为现在几乎看不到那种吊簧鞍座了。它的 全链罩也值得一说,因为那时候一般自行车都是半链罩或四分之一链罩。尤其引人 注目的是,在前叉立管上还安装了一个鹅蛋大的前灯,后叉锁旁装了一个鸽子蛋大 的后灯,这两盏灯都是一般自行车所没有的。它的发电机关装在哪儿我忘了,我现 在只记得它前管上的商标是一只金光闪闪的梅花鹿,那活泼样子,好似奔腾在祥云 之上。无须多说,上了几岁年纪、并且喜欢自行车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当年青岛产 的载重大“金鹿”。 当年,柴大西门就是骑着这辆通明锃亮的大“金鹿”,经常到淝河集周边的村 庄买生猪。我们李庄他也来过好多次了,每一回进了庄里边,他也不彻底下车子, 而是把自行车夹在裤裆里,右腿支地,左腿好像断了似的,耷拉在自行车前梁上, 就拉着这个狗撒尿的架势,左手夹下嘴上的半截烟卷,脖子伸得要老鸟喂的雏鸟一 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上满膘的壳郎,上满膘的豚子,赶出来卖呀啦——切 切切,切切不要一身虚膘的杨贵妃哦哦——” 这里有个说道,柴大西门吆喝的都是我们那一带的土话,我们李庄的人一听就 明白。“壳郎”和“豚子”,说的都是猪,至于“一身虚膘的杨贵妃”,虽然我也 忝列为《李庄词典》的编撰人之一,但我也不能准确解释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我只 知道这句话的大意是,老母猪年纪大了,丧失了生殖能力以后,主人就大把饲料催 肥它,凭着毛光肉厚,估个论堆儿要个好价钱,专门卖给一些刚入行的屠子。但这 种猪为啥称之为杨贵妃,这个我说不清楚,估计我们李庄也没人能说明白。 那时候我们李庄,谁家养头猪都金贵得不得了,恨不得当财神爷一样敬着,又 不是马上到了年跟前,也不是赶着娶媳妇嫁闺女,春末里正是牛长骨头猪长肉的时 节,谁家会舍得卖头猪当零钱花,来消遣日子。所以,柴大西门在庄里边白吆喝了 几嗓子,连根猪毛也没买到,只好骑上自行车开路了。 就像每次他一进庄里我们这帮鸟孩子蜂拥而上一样,柴大西门骑上车一走,我 们这帮鸟孩子马上簇拥相送,好像这个杀猪的屠户是我们庄的贵客一样。事实上, 那时候我们李庄还没有自行车,我们就是想多看几眼他那辆金光闪烁银光灿烂的自 行车罢了。 现在说起来也有点怪哉,那时候也不光是我们这帮鸟孩子尾随柴大西门,我们 李庄的二十好几个泼辣娘儿们也好景事,一个个中邪似的能跟出二里半地去。比较 显眼的是绵羊他娘王糖精,还有少帅李广他娘康弹簧,当时还没有包产到户,他们 两家的自留地搭地边,种的都是春芝麻,俩人本来准备一起下地松土锄草,这时候 一个个荷锄在肩,就是说扛着锄头,也一直跟到田间小路上。柴大西门也是个擅长 风情的,每次一见二十几个年轻娘儿们跟着,他就不骑快,就那么慢慢悠悠,时而 捏几声铃响,而且,迎着小春风他还尖着嗓子唱:“小桥流水柳枝儿长,王二哥下 乡去放账。走上了一座小石桥他就举目观望,只见那桥北头有个小茶摊儿真利爽。 王二哥心尖儿一抖擞他就眯着眼儿细细观看,只见那摊后边坐了个呀,哦哦呀,坐 了个花不溜秋的美娇娘……” 每次都是刚唱到这儿,柴大西门这个杀猪的,就会冷不丁地回头一笑,也不知 道这个杀猪的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更不知道这个杀猪的笑给谁看,反正笑得比较蹊 跷,如同鬼魂附体,如同魑魅泣啼。然后这个花心肠的屠户加足马力,一溜烟地跑 远了。 那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都是乳臭未干,下边除了屎裤裆, 半根毛也没有,哪里领略得柴大西门的孬种意思,反而一个个智障儿似的跟着傻笑 一阵子。跟上来的十几个泼辣娘儿们活像魂儿被柴大西门勾走了,也一起跟着哧哧 大笑一番。尤其是绵羊他娘王糖精,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赤红面子亚赛芍花一样 灿烂。她那个浪兮兮的神情,她那个炝锅似的笑声,气得少帅李广他娘康弹簧嘴唇 都白了,拉着脸,嘴撇得好像脾脸越南他奶奶的裤腰一般,她左脚一跳,右脚一跳, 好似踩在弹簧上,她一边这样跳着,一边洋腔洋调地说,要是人家用自行车驮上王 糖精跑上一阵子,就是跑到玉蜀黍地里和她压摞摞,她也没二话。 刚才说过了,我当年和一群鸟孩子大小差不多,下边除了屎裤裆也没长半根毛, 哪里听得出康弹簧话里啥意思,即便到了今天,尽管大脑也聪明了几分,但思考了 半天还是搞不懂这句鬼话。只是当年,柴大西门在田间小路上骑着自行车唱着小曲 扬长而去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到了现在,我在讲我们李庄的自行 车故事时,他这一饱满形象时不时就会自动跑出来。所以,在讲了一大段我们李庄 的自行车故事之后,我忍不住拿出这个杀猪的说上一番。虽然这段收场戏与我们李 庄自行车故事关联不大,但正所谓斜枝方便旁逸,弯木也可治材,在这里且不妨把 它当作个垫背的,好歹也算关上了我的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