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发菜”烘热时期,仅在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量每年达到 三四百吨,交易额在六千至八千万元人民币。一九九八年中央政府实施西部大开发 战略以后,国家明令禁止野生发菜的采集和交易,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市场——这 个中国唯一的发菜集散地被取缔了。在国家取消贸易、禁止采购的高压政策发布以 后,发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领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 加灵活多样。仍以宁夏的同心县为例,过去红火一时的发菜集市贸易表面上看是被 取缔了,但是在隐蔽中,收购和销售发菜的交易从未停止。而在二00三年,采集发 菜又掀起新一轮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庄和相邻的四五个村庄,结集去内蒙古中北部草原搂地毛的二 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长一点的,不超过五十岁。他们每 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过的人,回回再去的时候绝不会落下,除非发生了 极为特殊的情况,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想跟上向北开进的队伍。所以,称搂地 毛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因为有全套围绕它、应衬它、辅助它的实质内容。 人,就是这些个人。但是这些个人,只面向一件东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亲没有从事过搂地毛这种事业。父 亲没去搂地毛,是因患有严重的陈年腰腿疼病,没法去;在他有力气的年月,尚未 时兴去冒险走这样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径。老四没去是因为年幼,他的三个兄长都去, 就把小的饶过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数最多的愣小子,因为郭四清“急活” (灵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数,视天气和人的状况而定。郭四清讲,有时一年能去二十 来次,有时一年去十五六次。头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为他还不能适应 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因为吃不下苦放弃生路、 放弃发财的机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记录。郭四清向我解释,男人们都 是把力气使出去,没啥意外的话,不会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吗?停下这种改变生活的营生,不算好事哇。不说别的,单就 面皮上,挂不住,让人笑话死了。” 每次在草地坚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个极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超过十天。 一过十天,天不作乱,人自己就出问题了。抵抗不住没明没夜的生活,身体脱水、 发烧的,打哆嗦、说胡话的,过敏、溃疡、烂胳膊烂腿的,饿死、胀死的,突然精 神崩溃发了疯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伤的,落下腰腿疼起不来的,饿得没 东西填肚子昏死过去的……每回进到草地,总有意外情况。赶上谁,谁也跑不脱。 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到的麻烦,是每一个人都算在内的共同市场,像饥饿,几乎全 都面临过这个问题,一步也走不动了。走不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说,什 么结局? 郭四清帮着埋过好几个老乡,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属,搭 帮结伙去做了记号的那片草地,挖出临时掩埋的死者,运回旧土故乡,重新安葬。 谁家死下人,谁家的人哭塌天。唉,好像是男人们去闯,闯下祸害,老的、小 的活受,女人们活受不说,还得负责兜底。那种生活,痛不出去。“该咋了。” 在郭四清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他们在草地耽搁了十四天。 一般情况下,郭四清他们这支队伍,是向北,偏西,去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 乌兰锡勒,还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苏旗、东苏旗(即西乌珠穆沁旗、东乌珠穆沁旗。 二个苏旗原归属乌兰察布盟,十几年前划归锡林郭勒盟)。 郭四清和他的老乡,跨上解放牌大卡车,超高、超载,被它运输进深草地。 乘车的众人,一起出资,雇佣这些敞篷车辆。一个人来回一趟交七十块、八十 块或者更多,车费随地毛的价格涨落。地毛贵,来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贵的一 次,每一个搭乘的农民出资一百八十块。上路以前,把来回的车钱一并地提早交给 司机。这个司机名叫张秉忠,专做包租车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气候、牧民、 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欢的女人。张秉忠话不多,动作小,说合一个啥事情非常痛快, 一般人赶不上他那股劲。无论什么事,张秉忠都知道,迎风的西坡上生长的地毛多, 除了原生的,还有随风吹落过来再生的;背风的东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长地 毛。哪块草地有地毛,哪块草地是干板,他开着车,远远儿瞅一眼,就能知道。至 于草地里头更深的学问,他的精通程度,经常让人惊奇得回不过神来。大多数事情, 里面的道理和麻烦,他一讲,总能八九不离十。张秉忠的能耐,四邻八乡,尽人皆 知。“他顶一个向导。”所以,草地对郭四清这一干人充满魔力,张秉忠对郭四清 这一干人来说,就像是为他们迈进这项事业而生的,为他们完成这项事业而存在的。 有张秉忠为他们驾驶这辆大卡车,他们死心塌地“跟车”。 出发前,郭四清他们跟张秉忠讲好,哪天返回,张秉忠到约定的时间,准时赶 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连夜南下,长途跋涉运送人们返家。之后,张秉忠再去别 的草地接送别的一些村子集合起来的搂地毛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分白天黑夜,一 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们,司机张秉忠更忙、更累,责任更大,当 然挣的钱也更多。张秉忠是远近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养的汽车,由早先的一辆, 发展到两辆,又由两辆发展到后来的三辆。在郭四清眼里,张秉忠算是汽车专业运 输大户,是个顶顶厉害的人。 张秉忠的车队赶到远天远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们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阳高 照之时,这些在外十余天,担惊受怕、苦寒难耐的人们,迎见张秉忠的车队以后, 还需要拿出耐心,车队和搂地毛的人们,分散隐蔽起来,继续等待太阳落下,等待 一个合适的上路时机。为了安全,人们相互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寒冷时节,天黑得早,张秉忠会把车先藏到低凹处隐蔽起来,等到天傍黑、下 午四点钟左右,把车开到几里以外、人们聚集的地点。每个人都把自己装进敞篷车 厢里了,张秉忠把几辆大车快速检视一遍,拿定主意,超载的大车得到他的指令: “走狗日的哇。”他们狂奔疾驰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初升时,就能 赶到,家的滋味真正地回到心里。 天气暖和以后,白天长、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赶天刚一擦黑的 时候动身。也得是晚上九十点钟了。 而白天“万万不敢贸然走动”。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万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骑马、开车追赶他们,“硬是往下拦截 我们,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没收了”。功亏一篑,万万不能行。来的时候,他们带着 十几天里吃用的东西;返回的时候,全部的家当就剩一点地毛了。来的时候,是偷 偷摸摸地集体潜伏进来;回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线逃跑,仅只是为了“这些些 儿地毛”。 进草地的时候,郭四清他们,每人攥握一把钢丝大耙。齐刷刷的、银光闪闪的 大耙子,由百十几根钢丝钳木扎成,头朝上,树立在男人们的身跟前、头顶上。跟 一把古老的战器一般样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钢丝“劈斩”和盾牌,能攻能防的威猛 利刃,那时,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空,在风驰电掣的前进中,发出 咝咝啦啦的含蓄的鼓劲乐音,有时擦出短促、尖锐的和声,如悲怆的清歌走出的拓 荒尾音一样。乍一看,威严肃穆,有给掌控它们的男子汉提气壮胆那么一点意思。 其实是没别的放处、没别的放法,耙子竖立于身跟前,耙头伸到清凉的高空,由各 自的主人控制,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而已。再者,耙子贴身直立,占据的空间 少,在严重超载的卡车上,这是最简捷的、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卡车的目标大,车 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诉别人了。就是说,这样的解放牌大卡车, 和这样一车、一车的脸色表情或深远、或单纯、或无奈、或执着的人,已经没有什 么能够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结束此行的搂耙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没用的东西。耙子的个头 高得超过人,它的重量大,目标自然也大,带着耙子回家,没有任何可能。敞篷车 厢里没有耙子落脚的地方,一条细丝丝缝也没给耙子留下、剩下,这是一;二呢, 不能允许高大威猛、招摇过市的耙子把人和大卡车暴露无遗。只不过,从内心里讲, 谁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劳动工具,何况他们亲手制造了它,尽着力往好了做,花在 它身上的钱每一分都得来不易。可怜的耙子,倒霉的伙计,狗日的爱见东西,让人 心生疼痛的宝贝圪蛋子。唉,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个东西,它短命,没得办 法。用完了,就跟人生离死别,惨惨地落入风沙雨雪中,或者是惨落敌手。那种硬 邦邦的伤脑筋的事,他们总是要碰到的。“命”嘛。 告别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没有犹疑,每个人做了他们能够做的。和 牢牢拖曳的、装地毛的编织袋相比,和作为人的他们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丢弃的 东西。 他们动手做出耙子。每个准备出远门、进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编制一把得心应 手、质量尚佳的钢丝大耙子。这需要投入一些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对生活艰辛的 他们,出力不在话下,生生地往出拽钱,有点难度。但为了即将有的收获,耗费在 耙子上的那些花销,没有一户人家、一个出行者为之吝惜。老人们肯说,“是不是 个好皮匠,还得看有没有一个好抓杖(工具)”。绝对是,必须的。耙子不得劲, 就是睁眼瞎,白跟着时间瞎颠达哩,没一些些儿收获。没有一把好耙子,搂地毛的 动力就攒不齐、聚不起。用郭四清的话说,跟别人吃的是一样的苦,你耙子不行, 搂不下甚东西。命都快搭上了,耙子底下不出营生,苦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