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半夜,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这个时候的突然来电,在这样一座南方古城的普 通家庭中多不是好事。被子里的男人神经质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话筒。床的另一头, 女人也被惊醒。却慵懒地躺在电热毯上,纹丝不动,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男人说 了一句,马上来。挂了电话,黑暗中,摸索着衣服。棉袄容易穿,裤子却难于分清 正反。慌乱中,听到皮带头碰到木质床头柜的声音。女人说,开灯,看见光线穿, 什么事情?男人说,我妈昏迷。女人猜到八九分,叮嘱,开车不要闯红灯,心里再 急也要注意安全。 女人翻过身,继续睡,再也没有睡着。她担心男人在慌乱中出错,男人有的时 候比孩子更脆弱。天渐渐亮起来。女人赶到婆家的时候,丈夫给她开门。婆婆的几 个儿子都到齐了,他们悲恸,情绪不稳,在客厅里等她。面对久病的母亲突然亡故, 虽然都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们依然悲戚,不知道如何是 好。寿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楼下的门面房。他们趁母亲的身体尚有余温的时候, 给她洗了脸,抹了香,换好了缎面的寿衣。为了使母亲的脸色好看一些,他们手忙 脚乱地给她搽了粉霜和润唇膏。下一步该怎么办?人在突发事件的面前总是无所适 从,巨大的悲恸往往使人迷失方向。 天已经透亮,他们在期待什么,也在拒绝什么。感情是心灵的明灯,也是行动 的绊脚石。兄弟几个对母亲感情深厚,在永恒的分离面前显得无所适从。这户人家 一直把媳妇可染当成是外人,既然是外人,自然是冷静的。没有情感介入的事务处 理起来就像正常轨道上运行的列车。她的理性告诉他们,如果按照他们的意图,一 切从简的话,要给殡葬管理处打电话,叫他们来车,先把人拉走。 有人敲门,一高一矮,两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进来。显然,他们手里的担架 和职业素养,证明他们是来搬运死者的。矮个子的男人让长子填写一份死亡报告书, 长子拿着笔,目光空洞,不知道如何落笔。担架工的手指在表格上指引他填写,他 却无从下笔,目光迷离,不知道写什么。问他和死者的关系,他一脸茫然,沉思一 会,突然说,孙子。这份简单的表格,最终由可染接过笔仔细填写,签了丈夫的名 字,递给担架工。 担架工把死者抬上担架,准备出门的时候。长子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母亲房间 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竭力塞给担架工。担架工婉言拒绝。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给老人送终的事情。可染问担架工下面的程序,并一一记录 在纸上。她相信他们,并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她去社区开具死亡证明书。社区和 殡葬管理处联系,确认可染的陈述,才能出具证明。对方却说没有来过该社区搬运 死者。可染听了,心里忽然凄惶。 惯常说来,没有人会来社区开长辈的死亡玩笑。虽然没有得到殡葬管理处的认 可,社区还是给焦虑的可染出具了死亡证明。死者为大,可染体会到社区工作人员 对她的关照。人在出门办事的时候,往往会受到莫名的羁绊和刁难。而人死了以后, 再也没有人愿意牵绊他,阻止他。人们对于离开自己世界的死人完全丧失了羁绊的 兴趣,潜意识里甚至有一股假装是悲伤的欢天喜地。一旦他离开了活人的世界,他 就不再是活人关注的对象,他在人世间的一切手续,办理起来都异常顺利。 下一步是去社区医院出具医学死亡证明。可染一边往社区医院疾走,一边和殡 葬管理处联系。人生总是面临没有经验的失误。可染检讨自己,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城区和郊区分别有几家火葬场,对尸体遗失事件,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已经汇报 到上级,领导很是重视,安排具体工作人员四处排查。他们对可染的问询极其有分 寸和耐心。他们问她,上门来的搬运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长相,程序,填写什么 样的表格,有否收费,开什么样的车子来,死者装在车子的什么位置,等等。像警 察办案一般,注重可染提供的任何细节。 社区医生出具死亡证明书的时候,不断询问死者的一些具体隋况,可染和死者 的关系,死者年龄,性别,生前有否住院,得过哪些疾病以及死者的职业等细节。 医生对可染一边打电话,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很是不解。那么多病人排在她后面,等 着医生看病,可她却一直在打电话。医生问她一句话,要等很长时间她才回答一句。 她的心不在焉,使得医生无法填写死亡证明书的内容。等待看病的老人们有一些不 耐烦,他们围在医生左右两边,有些焦虑。医生看出来了,医生说,你不能等一会 再打电话吗?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多大的事情,问你情况,你电话打个不停, 我怎么给你出具医学死亡证明书? 银行规定,如果没有本人身份证,他人就无法代领本人存款。所以,他们必须 在户口注销前取出母亲的存款。产权房过户也一样麻烦,需要按房屋总价值的比例 缴纳公证费才能办理。鉴于制度的种种制约,他们兄弟几个,一个拿着母亲的身份 证去银行取款。一个去买墓地。一个去房地产交易市场办理产权房过户。只有可染 这个外人在处理后事。 她不敢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在她自己还弄不明白真相的时候。 这个不祥的消息显然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忙中出乱。她打算一个人追踪到底。她去 派出所报案,同时出具社区医院的死亡证明书。 可染陈述的时间段里,殡葬管理处排查了全市所有的火葬场,没有找到死者, 甚至连发车记录都没有。而可染打过去的电话,却被警察证实是殡葬管理处的电话。 警察已经介入。这个城市过去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案例。可染在警察行动之前 赶到了殡仪馆。殡仪馆不像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么可怕,有点像现在人们经常驻足的 宾馆楼台。她去各个部门缴费和选购棺木,盒子,花篮。跟往常出门办事一样从容, 只是尽量考虑到丈夫的喜好,她在潜意识里讨好他,想把事情办得更符合他的心意。 确定明天火化的时间,遗体告别厅以及其他事项。显然,殡仪馆按正常情况处理, 对所有事项极尽周到。这使可染不再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