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忙完一切手续,可染回到婆家的时候,兄弟三个已经陆续回来。可染把相关证 件给他们。他们没有想到,她那么快就办理好了一切火化手续,心里有些安慰。丈 夫对可染说,你跑了一上午,一定很累,先回家休息。回头,他们还要处理一些其 他的事情。 可染知道,她是外人。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去哪里呢?她并不想回家。这里 的居民认为去过火葬场或是墓地的人,要先去大型百货公司或商场闲逛一下,冲冲 身上的晦气,不然把那些地方的鬼魂带回家不吉利。 可染眼睛睁开来的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似乎经历了那么长久,她在担 心着那具尸体的下落。她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东看看,西望望,活人的世界一切如 常。而她的这一天却是这样的不平常,有谁知道呢? 她想去路边那家奢华的饭店坐下来,从先前的路径中转个弯。奢华能抚去人心 头的凋零。像那些游客,轻松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点几个特色小菜,安然地等 待服务员端过来。饭店是熟悉的,热闹的。食客却是陌生的,进进出出,像忙碌的 蜘蛛在编结一张陌生的网。她唯恐落在那陌生的网里,益发的孤单,无助。 忽然就失去了在这家饭店吃饭的兴趣,站起来,溜出门外。 街道两边,一家家店铺,生意兴隆,店主们忙着销售自己的货物。人们用货币 换取自己需要的物品。可染看着这司空见惯的场景,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街边有卖 小吃的,鸭血粉丝,臭豆腐干。嘈杂的人群,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来赶集的人。 现在,她想安静地坐在插有玫瑰的卡式包间。对,一定要有玫瑰。她在公交站 台溜达,茫然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人们上车,下车。年轻人动作敏捷, 老人们动作迟缓。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而她,奔波了一个上午之后,在 突如其来的惯性驱使下,突然失去了下一个目的地,显得无所适从。 清冽的冷风刮来。可染的腰椎剧烈地疼痛。想起昨天和医生的约定,下午要去 理疗。这是一个好去处,温暖,放松,艾叶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打定主意,去理疗 科。自从国产牛奶查出三聚氰胺之后,可染只是偶然喝奶,缺钙很正常,拍片显示, 骨质疏松,腰椎退变伴L5-SI 椎间隙狭窄。 寒风凛冽,可染想尽快进入室内御寒。她看见医院大楼矗立在树林中。想抄近 路,她熟悉这里的环境,绕过科学宫。从科学宫的停车场钻进去,在金川河边的草 地风光带,有一条小路,她试着走了过去。已经绕到医院主楼的后楼,后楼的围墙 有扇小门,可染从小门走了进去。心里企盼,不要走回头路,疾走,看见救护车的 驾驶员在冲洗汽车。绕到大门正厅,终于看到休息厅的几排椅子。前后无人,坐下 来,可染才发现,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医生们刚刚结束忙碌的半天。 医院下午两点上班。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发呆? 这里不是发呆的地方。医院附近有什么熟悉的朋友,这个时候过去坐一坐,说一些 话,时间会很快打发过去。有的时候,人们盼望时间走慢一些,有的时候,却要找 件差事,让时间走得快些。这样想的时候,可染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走的捷径,是 紧挨太平间的小门,心里恍然,人生如果没有过程,岂不是最快的捷径。早年,婆 婆弄丢了她的孩子。如今,她又弄丢了婆婆的尸体。生命原来是由丢失与分离组成 的一串念珠。 一个老妇人在椅子前面无聊地踱步,她走到可染身边,弯腰搭讪,问她几点? 可染告诉她才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医院才门诊。老妇人挨着可染隔了一把椅子坐 下,身体朝她倾斜,问她看什么病。可染说腰疼,来理疗。老妇人轻松起来,从塑 料袋里抖出两块小酥烧饼和一杯茶水。显然,她没有吃午饭,这两块小酥烧饼是这 个老妇人的午餐。可染心生怜悯,问她来看什么病。 老妇人愣住了,沉默一会,突兀地说,我孤独。孤独,这两个字是从喉管迸发 出来的,憋了气,有些跑调,音质尖锐,抽搐,神经质般颤抖。老妇人意识到自己 的失态,倏然间恢复平静。来开点药,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可染心里一惊,关切 地问,住在哪里?住在江宁。这么大年纪,该叫你孩子来帮你开药。 我自己住在江宁小女儿的房子。两个女儿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上海路。一个住 在莫干路。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女儿教书。小女儿是会计。我是当老师的,跟 她们住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 可染发现,这是一个健谈的老人。现在,她们有的是时间,她从容地找了个话 题,慢悠悠地问她,人老了要有三件宝:老保,老伴,老朋友。你呢?老妇人说, 老伴过世的早,刚解放的时候,政府号召交枪,他把珍藏的手枪交了上去。交枪过 后,政府又要交代枪的来历,这一交代,麻烦就大了。枪是一个国民党特务头子临 走的时候,送给他留做纪念的。想不到,一把枪,害他成了敌特分子。 可染叹了口气,那个时候的人真老实,现在的人不会老实交代,早把枪丢到河 里去了。老妇人笑日,是啊,现在谁会交代。老朋友也没有,我的性格就是不愿意 去主动找人,所以,一个人闷在家里,闷出病来。 可染的手机来电,是警察。她站起来,走到大门口接电话。警察告诉她尸体还 没有找到,问一些接运尸体的细节。接完电话,可染回到座位对老妇人说,等待人 家来找你,内心孤傲。 这一点,我倒没有,我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我的性格是凡事皆需隐忍。我的两 个女儿和我相反,她们像父亲,性格刚烈,叛逆。可染笑了,那是你的修养和素质, 骨子里,可染停顿了一下,她忽然不想再说下去。那些骨子里影响了老人性格的事 件,就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历次政治运动。多数知识分子总是在这样的运动中把自己 无限缩小,在运动的紧要关头,恨不能隐身。 可染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一个人偷偷地躲藏进学校废弃的古井中, 再也没有出来。可染理解老妇人的老死不与他人往来的哲学。 老妇人笑起来,温和地说,我的母亲是英国教会学校毕业的。父亲是中央医院 的院长,从小家境比较好。可染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老妇人接着说,我的伯父是教 育委员会的长官,祖父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绅士。老妇人陷入回忆,那些庞大的社会 关系在可染听来,陌生又遥远。 可染注意到老妇人丰颐妙目,年轻的时候,这张面孔会是异常迷人。所以,你 从娘胎里带来的优越感指引了你的内心。你要从骨子里认为,所有的人,贩夫走卒, 升斗小民,和你一样,都是平等的。 早上,那个搬运尸体的男人冻得通红的手指,曾经触碰到可染的指头,在引导 她填表的时候。那个瞬间,她心里咯噔一跳,就像一个男人的指头碰到她的指头一 样,很快,回到释然。现在,她看看自己的手指,觉得有些陌生。她如果告诉她自 己早上的经历,自己的婆婆也和老妇人同样的年纪,她会忌讳吗?至少,她不会这 样从容地和她说话。 老年人惧怕谈论死亡,死亡离他们太近,谈论会带来不吉利的兆头。年轻人不 屑谈论死亡,那是离他们还很遥远的事情,远得像似不可能发生一样。死亡,对很 多人来说,是那么陌生和恐惧。 早上,殡葬管理处的人刚运走死者,对门的基督徒就过来敲门,安慰兄弟几个。 她说死了的人,只是暂时地离开我们,终有一天,会是永恒的相聚,我们大家在天 堂里还会碰面。 老妇人问可染的年纪,可染和她的大女儿一般大。老妇人说,我不愿意和女儿 住在一起,我们有代沟,无法沟通,我们对待事物的处理方法不一致,甚至完全相 反。我女儿说,母亲五十岁的时候,就无法改变了,何况现在已经七十五岁。可染 叫老妇人举个简单的事例,她想知道她们母女分歧的原因在哪里。她对她们的分歧 产生了好奇。一种把触角伸进他人家庭窥视一下的好奇心促使她要评判一下分歧的 焦点。这两个女人在各自家庭分别扮演母亲和女儿的角色,现在,她们知道彼此的 角色,心里却没有任何的芥蒂。 可染的背后,有一个假寐的男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到她们背后,这么冷的 天气,医院已经关了大厅的空调。他一个中午都没有变化一下姿势,不可能睡着。 她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这个假寐的人的存在阻止了她。他离她们太近了,他 的头已经枕到了她大衣的帽子上,她们说话的声音再小,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全部听 见。除非他是聋子,她倒不希望他是聋子。如果,担心一个陌生人听到自己的谈话 就指望他是聋子,这是对可染的讽刺。 她还是强烈地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以示对她的信任。说什么好呢?也许背后 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别人说话。这样自我宽慰之后,可染说,就在今天,天 还没有亮的时候,我的婆婆去世了。我去给她送终。而我的女儿却在一岁多刚会走 路的时候,被她丢在大街上。之前,她劝过我多次,要我把孩子送人,再生一个男 孩,下家已经找好了。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她送过我《圣经》,跟我说耶和华的故 事,多次找我要过孩子。我什么都能给她,就是孩子不能给。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生活在孩子丢失的那个时间里。我在那个时间里哭泣和寻 找契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是十四周岁了。可染两眼失神,忽然像个抽筋的病 人一样,瘫在椅子里。她觉得自己很轻,很虚无,灵魂飘在天上,俯视着地面上自 己的躯壳。 老妇人拿出纸巾,递给她,说,再生一个,你还那么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 我无法和他再生一个孩子。他对他母亲丢失我们的孩子,没有一点异议,甚至 说他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只是想要一个孙子,哪家的老人不想要一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