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上午,婆婆带孩子去买米,买完米,孩子就不见了。晚上,我们下班回家, 不见了孩子,问她,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我们都有手机,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告诉我们,连找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太狠心了,一定是故意的。他把我拽到房间里 说,我妈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她怕你生气。她绝对不会故意弄丢孩子。 我回忆那一天,孩子丢失的时刻,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聊天,给她编织毛线帽。 我不晓得出去找她,真是该死,我打自己,拽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都拽成光 头了。我用刀剁过自己的手指,发誓再也不编织毛线。只有自残的痛楚,才能分散 我对她的强烈思念,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没有过多久,他听从母亲的意愿,去派 出所注销了女儿的户口。 注销户口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情。注销就表示人不在了。我存在一天,孩子就存 在一天,她和我同在,一定是这样。我去派出所争辩,哭晕了过去。女警察劝我, 安慰我,说,你婆婆不是故意弄丢的,她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你急,哪家老人会这 么对待孙女。 老妇人说,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趁现在自己还能生,年龄再大一点,就生 不出来了。可染说,是的,真是两难,哪有心思。老妇人低声对着可染耳语,换个 男人生一个呢?可染说,也想过,只是放不下丢失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了下一个孩 子,就没有心力去寻找丢失的女儿了。况且,家也散了,如果孩子回来,她怎么找 到我们?我想给她保留原来的家,原来的街巷,原来的世俗场景。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幼儿园,学校。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去得少, 估计乡下的人不愿意要女孩。 最担心的就是被坏人拐走,挖走她的角膜,简直不敢想。早些年,深圳的街头, 有一些烧伤的孩子乞讨,头上只有几个孔,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脸,哪里是后脑勺, 据说是坏人故意把拐来的孩子烧伤做道具的。 我听后,心里难过,一个人跑到深圳,天天在街上游荡,看到这样的孩子,就 去搭讪,想方设法摸清孩子身上的特征。我跟孩子说话,孩子嘴部只有一个小孔, 发不出声音,连饭都吃不了。无法知道他是欢乐还是悲伤,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 就像一个蒙面的道具,太可怜。 一次,我掀开那个孩子的衣服,想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抱孩子的女人不给我 掀,她很警觉。我给她钱,她也不肯。我请她带孩子去饭店吃饭,她不去,赶我走, 骂我是神经病。更激起我的怀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我一把抢过孩子,往派出所 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好几个人,他们追上来,抢走孩子,打我,把我摔倒 在地,踢我,踩我,抢走了我的挎包和照相机。直到警察出现,他们才四散无影。 我的食指就是那次被打断的,现在还不能活动。可染伸出指头,自己摸了一下, 给老妇人看。老妇人叹气,同情地说,我的直觉是她在上学,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不 幸。你千万不要这样想,钻牛角尖。那些孩子毕竟是少数。也许,你的婆婆偷偷送 给了别人。孩子过得很安逸,唉,可惜,她再也不能告诉你真相了。 再说,人的前世和今生一定是有关联的。如果今生做尽坏事的人,来生命运会 苦,反之也是。所以,你的孩子不会是那样逼仄的命运,她是你的基因遗传下来的, 基因是一个人最大的因,这样的因会有善果的。 老妇人说的有道理,可染顿觉安慰。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再对世人抱有 幻想,只有佛能帮我摆渡,不然,我一天都熬不过去。 你相信孩子在上学吗?老妇人问。可染想了想,相信。那好,以后,我陪你去 找。教育系统,我还是比较熟悉。先去中学,她该上初中了,找初中的女生。她有 什么典型的特征吗?有,可染告诉了老妇人,叫她留心。老妇人心里咯噔一跳,她 说,也许,佛会指引你,找到她,一定会。老妇人说得很肯定,就像那天,佛指引 我,找到新校长。 电话突然响起。可染环顾左右,那个陌生人还靠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打盹。不知 道他的年龄,性别,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打盹还是在偷听她们的对话。可染 对这个陌生人有一丝戒心,潜意识里反省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 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警察告诉她,死者已经找到。在她早上去过的殡仪馆。可 染质疑,为什么早上去没有,现在,突然找到?警察说,你讲是八点多来车拖走的, 其实,是七点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换了两个班次,白班的所有记录确实没有,夜 班查到的。 老妇人沉溺在往昔中。她没有注意到可染电话的内容。也没有注意到可染背后 的陌生人。可染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看他是在偷听还是真的打盹,谁知道呢?几 次回头观察,他都没有动一下姿势,他到底是什么人? 挂号处的灯亮起来,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工作人员,她们已经陆续上班, 坐在了窗口。窗口的外面,也陆续排起了队伍。老妇人把手里的零钱倒在病历上数。 该到排队挂号的窗口去等待了,不然,来这么早,排到后面,要等到天黑才能看上 病。 可染催促老妇人去排队。老妇人站起来,弯着腰,讪讪地看着可染说,我们素 昧平生,却说了这么多。可染笑笑,是啊,说了这么多,心里都不想走,还想再说 下去。已经有人挂好了号,往楼上的诊室去。 老妇人依然弯着腰,再次说,我们素昧平生,却说了那么多。有些依依不舍的 样子。可染催促,去吧,已经开始挂号了。 可染站起来,往步行电梯走去。她大步踏上电梯,电梯很快上到二楼的一半。 她突然回头,心里有些想冲下去找老妇人的冲动,目光在挂号处排队的人群里搜寻 她的身影。可是,那些排队的背影几乎都是灰黑色的,老妇人隐身在那些模糊的人 群里,无法辨别。 电梯很快上到二楼,转个弯,就是理疗室。可染掀开层层冬衣,趴在床上。竹 筒子做成的火罐,被医生熟稔地送了火苗进去,“啪”的一声,扣在可染的腰部。 火苗在罐子里突然变成黑色的未知。可染在心里猜度它的热灼,感到皮肉被火舌吸 紧。 空气中,草药的香雾缭绕,模糊了理疗室陈旧的灯光。草药的气息在四处游走, 钻进可染背后的几只火罐。可染撑起身体找医生,回过头,却看见那个假寐的男人 还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