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奶奶最后一次去她家的情形,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年中最令人心烦 的日子,从北方一路杀过来的寒流,到了这里,遭遇埋伏,被太平洋上来的暖湿气 流团团围住,进退两难。雾气从清晨一直弥留到夜晚,太阳半个月也不肯露一次脸, 衣服干不透,总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阳台的花盆里,偶尔还会长出一朵红蘑菇 呢。 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吃过午饭,我抱着靠垫,像萝卜一样陷在沙发里看电视, 脑子像灌满糨糊,昏昏欲睡。奶奶在帮我洗碗,洗到一半,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出来, 手上抓着一把湿答答的筷子,好像煤气瓶快要爆炸一样。她说:“小欣,快,快, 快给我找个红包。” 鞋柜上方的抽屉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宣传纸,大多是房地产和美容院的广告, 这些都是奶奶的宝贝,吃饭前,她会抽出一张,折成四方的小盒盛骨头和菜渣。就 在那里,我找到了一个红包,不过,它皱巴巴的,像被人揉过一样。 奶奶接过去,眉头立刻皱成两团赤黑的墨。我以为她嫌太旧,谁料她竟说: “这,这也忒小了。”我被她逗乐了,嬉皮笑脸地说:“凤姐,用大红包装五块钱, 就像潘长江穿姚明的西装,你也不怕人笑话?‘’我奶奶大名陈家凤,开玩笑的时 候,我总管她叫凤姐,她倒也不生气。她伸出干枯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 要包三千块咧。“她的话让我吃惊不已,我不解地看着她说:”你疯了?“她没理 我,解下围裙,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手指蘸了蘸口水,不紧不慢地数起来。 这个极不寻常的举动激活了我沉睡已久的八卦之心,我把客厅翻了个遍,最后 在一本过期的《ELLE》杂志中找到一个大红包。我兴冲冲地把红包给她,她竟又叹 起气来。“还太小?”我有些不耐烦。她瘪了瘪嘴说:“这上面写的‘恭喜发财’, 要是‘新婚快乐’就好了。”一听到结婚两个字,我就更八卦了,笑嘻嘻地问: “谁结婚呀?就是我结婚你也不会封这么大的红包吧!”她没接我的话,自言自语 道:“就是替她去死,我也愿意。”我一听,知道谁要结婚了。她叹了口气,眼圈 就像插上电的电热丝一样,开始慢慢变红。我知道她马上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赶紧像吓唬小孩一样吓唬她:“你要是再哭的话,等一下我就不陪你去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她回到房间,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一条紫色的绸棉袄,上面印 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那是她认为最漂亮的一件衣裳,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在春节 的时候才会翻出来。我一走近,闻到一股浓烈的樟脑味,鼻子痒痒的,刚想说话, 就开始打喷嚏,一连打了三个。我揉了揉鼻子说:“穿这么厚的衣服,你就不怕化 了?”她也不示弱,回了一句:“又不是冰棒,怎么会化掉呢?”我无奈地摇了摇 头,蹲下来,帮她换鞋。 外面雾气很重,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就像一个澡堂子,马路对面的楼房像 是被人偷偷拆掉了,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她家在城北,我家在城南,本来,坐地铁可以直达,只需要四十多分钟,可奶 奶却不乐意,她从不坐地铁,她说只有死人才在地底下穿来穿去,又说,万一要遇 上地震想跑都跑不掉。在这件事情上,她非常固执,我只好迁就她,这也意味着我 们在路上至少需要花一个半小时。 我有一个习惯,一上车就会睡觉,车子晃得越厉害,我睡得越沉。不仅如此, 我还做了个梦,梦到了她。她去世九年来,我经常会梦到她,梦中总是阳光灿烂, 她总是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给我买漂亮的公主裙,带我玩摩天轮,去吃哈密瓜 味的冰淇淋。她没有孩子,但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我。每次分开时,她都有些不 舍,要我叫她一声妈妈。而这一次,却是下雨天,傍晚时分,天色很暗,恍如午夜, 我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风很大,卷起屋檐上的瓦片,重重地摔下来,声音大得 吓人。在一条的拐角处,我看到一个女人,一只脚穿了木头拖鞋,另一只脚光着, 苍白如同大理石。她浑身都淋湿了,抱着手臂,头埋在胸前,像被人砍掉了一样。 我很害怕,头皮发麻,跑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凄惨声音:“为 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听出是她的声音,一 回头,她却不见了……我吓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我发现奶奶也睡着了,身子缩 成一团,打着呼噜。 下车后,我们钻进了一条小巷弄,那里像猪肠子一样弯曲、湿滑,到处都是黑 得发绿的污水,墙壁上贴满了老军医的广告,有人用白粉笔写下“随地小便,没收 工具!”刺鼻的气味一路尾随着我们,我只好捂住鼻子。巷子寂静而颓败,一个人 都见不到,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我们正朝一片荒凉的墓园走去。不知 道走了多久,奶奶终于在一幢苍白的水泥房子前站住了。 我认出那棵芒果树,它比先前更粗更高。芒果树下,是一个斜披的铁皮小屋, 黑乎乎的屋子里,摆着烟酒、糖果和饼干,柜台上蒙着一层灰。有一个胖女人在睡 觉,她仰着头,嘴巴张得很大,一只苍蝇飞进去,又飞了出来。店门口,堆满了杂 物,有剥了皮的电线,有一叠叠的废纸盒,还有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塑料瓶……在这 些杂物中间,放着一张果绿色的小方凳,看到它,我心里不禁一阵悸动,像看到了 多年未见的老友。九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楼梯间很黑,一进去,就像被人蒙住了双眼。楼道几乎被旧家具占满了,有的 地方,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烂的味道。我扶着奶奶。突然,一 个毛绒绒的东西嗖地一下从我脚尖掠过,我吓坏了,尖叫起来,不敢再往前走。看 到我大惊小怪的样子,奶奶说:“一只老鼠,就把你吓成这样,真没出息。”我回 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老鼠了。” 刚走到二楼,奶奶站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我问她:“你……不舒服吗?”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声音很轻,好像受了很大委 屈似的。 在车上晃了那么久,到了门口,她却改变了主意。我的肺都快被她气炸了,但 还是像哄小孩一样问她:“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她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低着 头,紧咬着嘴唇,眼泪骨碌骨碌滚下来,用最小的声音说:“钱……钱被偷了。” 我在她的外套里找了一遍,又把裤子口袋都翻出来了,可是,里面半包纸巾, 一张乘公交的老年人卡,还有一颗真滋味棒棒糖。我安慰她:“是不是刚才忘记带 出来了?”她一言不发,布满老年斑的两只手像嫌疑犯一样低垂着头,在接受审问。 我说:“我身上有三百块,行不行?”她摇了摇头。我咬了咬牙说:“现在去银行 取钱,总可以吧?”她没吭声。我下楼,她跟着下楼,我让她在楼下等,她不肯, 执意要跟在我身后。 从银行取完钱往回走,太阳竟然蹦出来了。士多店的胖女人还没醒来,毛茸茸 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盖了条黄色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