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想起九年前她弥留的那个晚上,奶奶带着我来做最后的道别——奶奶佝偻着 腰,一只手拿着手帕,一只手拄着拐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手帕抹一下眼睛。 我的心怦怦直跳,血管里像有一列火车,蹿东蹿西,完全失去了方向。到了楼下, 只见她家灯火通明,但很安静,像是一家人出去散步忘记了关灯。我扶着奶奶上楼 梯,奶奶的身体轻极了,像纸糊的一样。楼道里有一股花露水味道,越往上走,味 道越浓,我闻到被花露水掩盖着死亡的味道,就像茂密的草丛中间躺着一条毒蛇。 门虚掩着,像一张病恹恹的脸。我的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很快传遍了全 身,我听到牙齿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奶奶推开门,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就在这 时,我听到无比痛苦的声音——类似于鸽子发出的咕咕声,那应该是从她喉咙里发 出来的。我拔腿就往楼下跑。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一只手,要来抓我的头发。 士多店的灯光让我感到安全,胖女人的笑容让我觉得温暖,我就坐在那张果绿色的 方凳上,跟一条脏兮兮的土狗玩。夜色越来越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里传出一 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低着头,不敢再看…… 她家门上贴着一个烫金的喜字,上面挂满水珠,它们慢慢滑落下来,留下长长 的尾巴,像一行行眼泪。我轻轻敲门,心仍怦怦直跳,好像她还弥留在屋里,还在 发出痛苦的咕咕声。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开门。“不会出去了吧?”我随口说道。奶奶一听, 着急了,忙用力拍打着门,边拍边喊,庆春!庆春!声音很响,像是来讨债一样。 又过一会儿,我听到屋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可能是一只搪瓷杯掉在地上。 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秃了顶的 男人,瘦高瘦高,穿了一套浅灰色保暖内衣,领子野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打 着呵欠,露出黑黄的牙床,像一排发了霉的老玉米。我叫了一声“姑父”,这个词 太久未讲,像是一块生锈的铁,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 见到我们,他一脸意外,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妈,怎么是你?……你,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我,我好去楼下接你。”“我买 菜的时候,碰到你大姐,才知道的,”奶奶顿了顿,又埋怨道,“这么大的事,怎 么也不通知我一声?!”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像根旗杆一样,傻傻地竖在门口,一 时竟忘记了请我们进屋,奶奶穿过他的腋窝,像穿山甲一样钻进了屋。姑父一脸歉 意,让我们先坐一会儿,自己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眼前的一切,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地上铺了仿古的瓷砖,木条窗换 成了铝合金窗,小阳台上放了一张摇椅,我记得,那里原先堆满了杂物,角落里有 一个木头的狗窝,小狗点点在她去世之后,也离家出走,再没回来。屋里的摆设也 大不相同了:以前的餐桌是红漆的木桌,一条腿还绑了铅丝,现在换成了气派的大 理石餐桌,上面摆着一只陶瓷花瓶,瓶子里,蓝色的满天星围绕着五朵淡黄色的百 合花;以前的沙发,是从工厂里搬来的,包了一层绿色的绒布,像黑乎乎的苔藓, 现在换成了酒红色的皮沙发,沙发上搁着几个豹纹的靠垫……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喜 气。只是,她的气息,一丁点都找不到了。 几分钟后,姑父终于出来了,他换上了粉色的短袖衬衣和卡其色的西裤,显得 精神了许多,但脚上仍趿拉着那双藏青色的夹趾拖鞋。 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别说,你这身打扮还真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样 子了。” 姑父说:“哪里,都老啦。” 奶奶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得有多少年啦?” 姑父说:“快三十年了。” 奶奶叹了口气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她都走了九年了。” 我赶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回过神来,忙说:“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她飞快用衣角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轻声问:“你……一 个人在家吗?” 姑父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只是喉结轻轻颤动了一下。 奶奶顿时像是变了一个人,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时,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居 高临下的味道。她站起身,像领导一样视察起来,她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在里面 转上几圈,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边看,一边还自言自语: “都是新的,多漂亮,多好看,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啊。” 主卧的床是新添置的,很大,差不多占去了半个房间。紫色的蚊帐,层层叠叠, 像欧洲宫廷里的样式,很长,垂在地上。被褥是浅紫色的,上面印了许多小碎花, 双人枕头旁边,躺着一盒避孕套。 奶奶摸了摸床沿问:“这床很贵吧?” “不……不贵,一点都不贵。” “要不要五千块?” “我哪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五千块可以买三张了。” 她又用手按了按床垫,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她说:“太软了,对腰 可不好!” 他笑着点头。 她又用指关节敲了敲梳妆镜,问:“这是实木的吧?” “不是,哪里买得起实木呢,全是木屑压出来的。” “最好还是买实木的,要不然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发霉,别看它现在漂亮,一发 了霉就难看了。” 我看到姑父一脸的尴尬,忙说:“又不是在一楼,不会发霉的。” 奶奶没有接我的话,她正抬头看着梳妆镜上方的那面空墙,看了好一会儿。我 也好奇地凑上前,墙上什么东西也没挂,只不过,有一个不规则的小窟窿,可能是 钉子拔掉后留下的。天花板上挂着水珠,过一段时间就会往下掉一颗,有一滴正好 滴到了奶奶的眼睛里,她开始揉起了眼睛。姑父站在她身后,舔了舔嘴唇,搓了搓 手,显得很不自在。我终于想起来,那里原来是挂结婚照的。我仿佛看见扎着两条 辫子的她正在朝我们微笑。 奶奶对屋子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在主卧,她打开了衣橱,看了看挂在里面的 衣服,衣服飘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把她呛得直打喷嚏。在厨房,她打开折叠桌上 的饭罩,看看他们中午吃了些什么菜,菜式很简单,芹菜炒肉丝、芙蓉蛋,还有一 小碟五香豆腐干。最后,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姑父坐立不安, 满脸堆着肥皂泡一样的笑,说:“妈,我……我给你泡茶。”奶奶点了点头。我看 到她额头上全是汗,有一撮头发紧紧贴在额角,像一只灰壁虎。我说:“把外套脱 了吧?”奶奶没理我。 煮水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话说,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大家都看着那个 不锈钢的电热水壶。我听到老式电冰箱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听到挂钟发出机械的咔 咔声,听到风吹过时玻璃窗的抖动声。我想到她躺在床上的最后时刻,那些空空荡 荡的下午,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些枯燥乏味的声音陪伴着她。在最后的时刻, 她一定想见一见我,让我再叫她一次妈妈,可我却不敢靠近她。她如此疼我,我却 对她如此残忍。想到这里,鼻子不禁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