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好,水滚得很快,骨碌骨碌地响着。姑父不紧不慢地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 小包铁观音,从茶几上取了茶壶和三只青花小瓷杯,开始洗杯子。他先将杯子泡在 滚水里,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杯沿,飞快地旋转着。茶泡在壶里,他还不停地 用热水,给它洗淋浴。空气里开始弥漫淡淡的茶香。大概半分钟后,他开始倒茶, 淡黄色的茶汤盛在雪白的瓷杯里,很好看。 他用两只手将茶捧给奶奶,奶奶接过来,眼睛却盯着他的手指。他右手戴着一 个金戒指,上面刻了一个“福”字,锃亮、闪烁、刺眼。他或许感觉到奶奶目光中 的异样,把右手收回来,用左手盖住。 看到这一幕,我又想起了她来,心里不禁一阵酸涩。她是奶奶唯一的女儿,一 辈子都在吃苦,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最值钱的也只是一枚银戒指。奶奶不止 一次跟我提起关于她的往事。姑父家的条件不好,她嫁给他的时候,奶奶坚决反对, 将她反锁在家里,但她性子很硬,以绝食相逼,整整四天,没吃一点东西。眼看着 她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奶奶只好妥协。婚后,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 工厂的效益本来就不好,后来,又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厂长携款而逃,工 厂倒闭了,他们两人同时失去了工作。那些年,姑父就在街边接零活,她在家里给 人缝补衣服。也就是第二年冬天,她被查出患上了乳腺癌。家里太穷,没钱去大医 院,她就找了一些中药的偏方来煲,那段时间,整个厨房都被熏黑了,苦涩的中药 味,钻进了墙壁的缝隙里,久久不能散去。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姑父准备卖肾 送她去医院,但一切都晚了…… “明天准备摆多少围呢?”奶奶喝了口茶问。 “六围,”姑父顿了顿,低着头,补充道,“主要……是她那边的亲戚。” “好像少了点。” “我本来不想摆,可她非要摆。” “还是摆吧,结婚毕竟是大事。” “老了,无所谓了。” “在哪里摆呢?” “福满楼。” “我去那里吃过饭,听说很贵,要多少钱一桌?” “不贵。” “要不要一千五?” “不用。” “一千块总要吧?” “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 “对了,你母亲今年有八十了吧?” “八十二了。” 奶奶哦了一声:“她明天会去吗?” “她上个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骨头摔断了,下不了床,住在我大姐家。” 奶奶叹了口气说:“她还是比我有福气啊!”她的语气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 嫉妒。 他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奶奶好像什么都关心似的,而姑父的回答, 总像外交官一样小心谨慎。 不知不觉,暮色从窗户里缓慢地爬了进来。隔壁传来炒菜的声音,清脆、悦耳。 姑父抬头看了一下钟,时间已近六点。他起身去开灯。灯光照亮的一瞬间,我心里 咯噔了一下,这让我禁不住想起电影散场的时刻。奶奶或许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她 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与眷恋。姑父说:“要不,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奶 奶忙说:“不用了,”她顿了顿,笑着说,“下次……下次吧。” 奶奶拿出红包,放在茶几上,轻轻拍了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们新 婚快乐。”姑父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妈,你这是干什么? 你的钱我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收的。”奶奶笑眯眯地说:“钱是少了点,你别嫌弃就 行。”姑父拿起红包往奶奶的口袋里塞。奶奶板着脸说:“庆春,你要是不收,我 可就生气啦!”姑父的语气软下来,几乎是在恳求:“妈,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 还是快收起来吧。” 他俩正在推搡,有人敲门,声响很大,整个房子都在震颤,我头顶的水晶吊灯 慌乱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姑父跑去开门,一阵尖声尖气的咒骂声传进来 :“你耳朵聋啦!我在楼下叫了你半天,你怎么也不应一声?我的手都快拎断了。 你就知道睡觉!”姑父媚笑着接过五六个沉甸甸的袋子,低声说:“家里……来客 人了。”女人进屋了。她长得五大三粗,脸绷得紧紧的,上面打了厚厚的粉底,白 得吓人。姑父放好袋子,赶紧找了双拖鞋,递到她跟前。她刚染完头发,一股刺鼻 的染发剂味道,在房间里发散开来,我的鼻子一阵阵发痒,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姑父有一些慌乱,他急忙介绍说:“这是……”奶奶接过话头说:“我是他姨 妈……远房的,听说你们要结婚,特意过来送份子。这个是我孙女。”我看到奶奶 佝偻着腰,显得单薄而又瘦小,刚才飞扬在她脸上的神采,早已烟消云散。一听说 我们是来送钱的,女人立刻像变了个人,干巴巴的脸顿时舒展开来,像一片茶叶掉 到了开水杯里。奶奶把红包塞给她,她一点也不推辞,用粗短的手指捏了一下。 奶奶准备告辞,她赶忙拉着她的手说:“这都到吃饭的时间了,怎么还走呢? 我下去买几个菜,你们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奶奶说:“下次,下次吧。”女人说 :“那怎么行呢?这样说出去要让人笑话的。”奶奶说:“都是自己人,不客气的, 我家里还有事。”女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奶奶说:“真有事?”奶奶说:“真的。” 女人也不客气了,马上说:“那我就不勉强了,明天晚上记得早点来喝喜酒啊。” 奶奶一听,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手捂住胸口,但她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 “好!”。 门关上了。楼道像漆黑的地窖。奶奶回过头,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她有气无 力地说:“小欣,我走不动了。”我弯下腰,背上她,两只手紧紧抓住她,怕一松 手她就会像鸟儿一样飞走。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湿了,水滴到唇角,带来一阵轻 微的凉意。雾又开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