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先生准备告辞,“该走了,谢谢你的溏心蛋,好久没吃过,都忘了这么好吃。” 梨香听了这话好高兴,“你喜欢呀,要不我再去做一碗,你吃了再走。” 陆伯南当然不能再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样东西,”掏出一沓信封, 每个信封上都写好他的地址,“这是我的地址,你有什么事给我写信,地址我已经 写好了,你寄来我就会收到。我也会给你写信。好不好?”不知为什么,陆伯南像 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梨香接过信封,看着信封上的字,喃喃念:“上海市徐汇区 ……”抬眼望望陆先生,“好的,好的。你放心。” 那天陆先生走后梨香闯了祸,下午正在洗衣服,主人叫她出去买东西,她穿上 衣服就走,完全忘了水龙头还开着。回来时家门大敞,地上水光一片,厕所完全被 淹,主人跑到楼下向住户道歉。梨香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头扫啊擦啊。更要命的是 晚上又把饭煮煳,结果只能跑到粮店买了四个馒头。 “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来信了,出了什么事?”主人问,压抑着责备。梨香 涨红脸,用力摇头,“没有,没有事。都怪我,怪我不小心,我一定小心了,再不 会这样。”她为自己的错误难过得要命,倒是冲淡了另一种难过。那种感觉也许并 不是难过,比难过更大,复杂得多,心里一时发空一时又觉得胀得很。棉背心上掉 了一个扣子,临睡前她穿针引线钉扣子,钉了一半停住手,呆呆坐着,想啊想,思 绪怎么也断不了,却又说不清到底想了些什么,想到最后脸颊热咚咚的。 那年六月半,曹丝娘中午吃了一碗糯米饭和一碗猪大肠,晚上梨香做了肉饼炖 蛋,娘说吃不下了,没有吃饭就躺到床上。晚饭后范炳三点起一盏煤油灯想去把牛 草切完,听到妻子在屋里哼哼,说心里不好过,让女儿去小叔家要点十滴水来给娘 喝,梨香就去了,拿着药回来,倒了一碗水端进屋,却发现娘不在床上。“娘,娘 ……”她叫了两声,走出屋门再叫,“娘,娘!”心里已经有些害怕,声音不由发 颤。最后是在屋后的茅厕里找到了曹丝娘,身子浸在泥里,裤子脱下大半,露出一 截白生生的屁股,人已经没气了。 曹丝娘走得突然,带走了肥硕身躯占据的空间,带走了吵吵嚷嚷,饭桌上的咀 嚼有声,夜夜起伏的呼噜,留下巨大的空洞。梨香哭一阵待一阵,以为时间会就此 停顿下来,然而事情却急转直下。 谭家听闻曹丝娘的死讯,想到梨香戴孝三年间不能嫁人,提出立即成亲,之后 再戴孝。 夜里陆少爷出现在梦境中,孤零零站立田埂上,黑色身影映入水田,望得人心 都碎了。你在做什么呀,你倒是动一动呀,梨香想喊,想叫他,但是她是不存在的, 无法现身。一条土路上,一个女人手提篮子,篮子里传出小孩的哇哇啼哭,女人边 走边抹眼泪,梨香知道躺在篮子里又蹬又踹的正是自己,不知道娘要把她带到什么 地方去。一下子被自己的哭闹弄醒,心在胸腔里咚咚乱撞。娘,娘,你要怎样,难 道真要把女儿卖了吗? 听说谭家要人,梨香的嘴“哇”地咧开大哭起来,哭泣很快升级为号啕,声嘶 力竭的号啕,每一声哭喊都带着血。范炳三胸口发凉,妻子的尸首还停在屋里,用 白布盖着,他也想哭,可又哭不出,跺脚道:“哭,哭,哭死个人!不要哭了,我 想办法。”他的办法是:要人可以,条件是晚饭之前谭家要拿来一千块钱。心想他 们怎能拿得出。 云层不厚也不薄,天光乳白。梨香在心里祷念:天快黑吧,快些黑吧,快些快 些快些……就这样,知觉悄悄越过了极限,麻木了,人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嗅 着头油的气味,沉睡过去。暮色渐渐四合,天就要黑了,就要完全黑了,这时梨香 被一个声音惊醒。 唢呐声像针尖那么细小,顷刻间刺透几十里乡野。是花轿!花轿来了,钱有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必须采取行动。没有人想到梨香要做什么,更没人想到她动作 会那么快,因为是本能的反应,当大伙缓过神她人已蹿出门去。屋内爆出惊慌的喊 叫,而梨香什么也听不见,黑色闪电在内心划过,奔跑的速度也可与闪电媲美。人 们追赶着往河边跑,越来越多的人你推我搡,被踩掉鞋的落在后面,摔倒的孩子尖 声哭叫,然而没人能追上她,她跳进河里。 河水像棉被盖上身,蒙住头,一排排银色气泡向上蹿升,手脚开始乱划想抓住 什么,水柔滑无骨,什么也抓不住。但在下一刻梨香被一只手抓住,接着又一只手, 大伙七手八脚把她拖上岸,拖回家,留下一路湿淋淋的水迹。 亲戚们密匝匝挤在屋里,有人拿来新衣要给梨香穿上,梨香满地打滚躲避,结 果只好一身湿透被塞进花轿。花轿颠簸得超乎寻常,因为花轿里的人连哭带蹦,轿 夫们肩上难受心里欢喜,夸张地扭着步子,笑着大喊:“新娘子心急啦,不要跳不 要跳,我们膀子受不住!” 乐声大作,鞭炮炸响,谭家在仓促中已作好准备。花轿一到,四个女人上前挽 紧新娘,簇拥着走向堂屋,四下游动的灯笼映出人影憧憧,场面热闹而慌乱。在闹 哄哄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日后将会出现在梨香的生活中,担当重要角色,此刻梨 香当然不会知道。 她被带到堂前,准备和新郎拜天地,此时的梨香已精疲力竭,感觉如入梦魇, 脑子里却依然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她要看看那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堂屋旁的门 打开,有人从门里走出来,应该是他。前面有人提着盏灯笼照路,难道他看得见? 梨香死命盯着。灯笼的黄色光晕照见随后的三人,新郎走在中间,由两个人左右搀 扶移动脚步,他的眼睛……天哪!白色眼珠向上翻起! 世界瞬间塌陷,一团漆黑,新娘子昏了过去,堂没有拜成,直接被抬到楼上的 新房。醒过来时梨香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屋内暗红,大红的绸缎帐子,红纸灯罩, 泪水化作红色多棱镜破碎迸射。门外偷听洞房夜的人除了女人的嘤嘤哭声再什么也 没有听到。哭声且终夜未曾止歇。之间梨香透过蒙咙泪眼搜寻,看到男人的身影坐 在床边的凳子上,木头一截,无声无息,继续哭泣,到后来她已没了眼泪,以喘息 呻吟代哭。 天色开始发灰,变淡,清冷的月牙在西天消失不见。男人在凳子上度过一夜, 这个瞎子。天亮后有人把新房的门锁打开,放出梨香。她随即回娘家去戴孝,曹丝 娘的尸首还停在屋里,以白布覆盖。 戴孝的梨香一次也没有回婆家,在家里照顾父亲和弟弟,给长工做饭,心里不 断地想着陆少爷怎么样了,毫无头绪。夏天已经过去,天渐渐冷了,夜晚蜷缩在被 子里,两只脚怎么也暖不过来,整个人都是冰的。一颗小火星在头脑里炸开,接着 又一颗,随即火苗呼啦啦燃烧,她想见陆少爷,想得要命,哪怕就见一面,不然到 死都闭不上眼。现在她已经结婚了,是谭家的人了,他们还怕什么、担心什么呢, 她跑不掉的。几天的思前想后,梨香下决心回谭家去。 西厢房,瘦小的婆婆坐在高背藤椅里,几乎像个孩子,粽子般的小脚微悬,只 脚尖能挨到地。梨香把灌好的汤婆子放进绒布套,送到婆婆手上,“娘,我有话和 你讲。”目光低垂,声音很轻。 男人斜倚在红木榻上,身上盖着棉袍,像是睡着了,听到女人的声音身子动了 动。几句话梨香憋了几天,内容很简单,她要去城里,城里有所产科学校,她要去 学接生。想想又补了一句,这里的接生婆阿桂也去学过的。 婆婆端坐不动,双手搂住汤婆子,不管她对流言蜚语知道多少,绝没有露出半 点,“你说你要去城里学接生?”她反问。 “是。” “你问你男人了吗?” 梨香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朝男人看一眼。男人一声不吭,好像眼睛看不见,耳 朵也什么都听不到。柜子上的座钟滴答,告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寂静,只有寂静, 寂静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如钝刀子割肉,几天下来,梨香觉得自己就要被闷死了。 “管他怎么说我总是要去的。”话冲口而出。 婆婆吃了一惊,转过脸,嘴巴微张,“你、你去了回不回来?”虽然只是一句 问话,却露了底,表示她知道自己和儿子都拦不住媳妇。 “回来。”梨香答。 “你说话可算数?” “算数。”梨香的语气确凿,因为说的是真心话。同时因为感觉到婆婆准备答 应她眼里浮起激动的泪光。 “我要你写下纸笔,说你一定回来。话写下来就是字据。要是你不回来,谭家 就找你爸爸要人。”婆婆声音细小,字字如针,刺进肉里。所幸梨香识字,也会写, 于是写下字据,再按下手印。 那是梨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样的幸福和快乐几乎难以想象,但确曾有过。 艰难时世,偶尔回想起和陆先生度过的日子,梨香嘴角上不觉弯起,漾起笑纹,引 得丈夫问她:看你,在笑什么呀? 惊醒过来她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 这回梨香熟门熟路来到巢丝厂大门,但没有进去,而是躲在不远的巷子口,她 不知道要等多久,相信一定能等到陆少爷出现。而陆伯南并没有让梨香等太久。午 后日光在街面投下鲜明阴影,他骑着自行车从厂门口出来,因迎光而微微眯起眼睛, 忽然听到有声音在叫:伯南,伯南……捏住车闸,两条长腿支地,只见日光下一黑 黢黢的小巧身影向他靠近,脑袋毛茸茸发光。谁?是谁,难道会是她?! 有那么一会儿,陆伯南僵立不动,让目光适应环境,随后他看清了面前的人, 接着大吃一惊,因为看到了梨香胳膊上的黑箍。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谁,谁死了?” 听到死的是曹丝娘,陆伯南的嘴不由自主咧开,笑了,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笑很 残忍,“哦,竞死了!好,那么好,那么你可以跟我了,是这样吧?是不是?” 陆少爷的白牙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令人心悸,梨香的心沉呀沉呀,怎么也沉不 到底,只有一咬牙:“跟你说,我成亲了。”说完这句话人像是被抽空,虚弱得站 不住脚,身子晃了晃,抬起两只手紧紧捂在脸上。 她别无他求,只想看到他,现在她看到他了,然后呢? 然后,当然,事情又重新开始了。无常的生活如万花筒旋转,霎时变幻出美妙 图案。 产科学校要求的学生年龄是30岁以上60岁以下,以梨香的年龄是进不了学校的, 但她从乡下来,是结了婚的,又识字,尤其是最后一个条件帮了她。产科学、解剖 学实在让她苦恼,这些知识对她来说过于艰深,很难记清,好在一切都可以说丢就 丢下,只要下学的时刻到了。每天下学都是陆少爷骑着自行车来接她,接她到他的 表姐家。梨香一踮脚,坐上自行车的后座,动作轻盈,速度带来的微风吹到脸上, 不知前方有什么障碍物,铃声总是响得那么突然,梨香总是吓一跳,然后偷笑。到 最后她总是把面颊轻轻贴住骑车人的后背。 在那段日子里梨香终于懂得了男女之事。看到床单上的血迹陆伯南才彻底相信 了梨香的话,瞎子和她之间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不是瞎子不想,是梨香不肯,当然 瞎子也没有强迫她。对这方面的事梨香不愿意多说,陆伯南想知道得多一点,追问, 梨香会翻过身去,用脊背回答。有两天表姐回娘家去了,陆伯南和梨香同床相拥, 梨香彻夜不眠,舍不得睡,只想看着身边熟睡的人,轻轻、轻轻地伸出手,以手指 触摸他的衣衫、头发,以确定一切是真的。她只想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 日子似乎会这样没头没尾地过下去,消毒产钳,胎方位,骨盆情况,自行车清 脆的铃声,黑暗中那张亲切的脸,梦一般的快活感觉。梨香在伯南的褂子下方绣了 一朵梨花,白白的,小小的,她想那就是自己,时刻跟他在一起。这样的日子过了 三个月,梨香怀孕了。 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真发生时却没人有准备,该怎么办?这时候竟然轮到梨 香拿主意了,她只有一个办法,回乡下去。这份勇敢让陆伯南无话可说,又似乎是 顺理成章。只在多年后,经历了其他女性,他才更加认识到梨香品格的可贵,然而 对梨香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本能,为保护所爱的人,一切皆可承担。 瞎子端坐在桌旁,翻眼对着屋顶,一声不吭,什么话也没有,这是他的本事。 压上来的寂静简直把人闷死,梨香知道自己必须把要说的话说完。 “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听好,你要是说出去我立刻就走,再不回来,媳妇 你就白娶了。我还有一句话和你讲,孩子生下来是要叫你爸爸的,再有……”她咬 了咬嘴唇,埋下头,“……那桩事,我答应你。” 婆婆发现儿子有所变化,说不清哪里变了,但当妈的感觉是不会错的。比如, 她听到儿子嘴里竟哼出小调,惊得她瞪大眼睛。一天晚饭后瞎子在娘的屋里打瞌睡, 娘把他推醒,“醒了醒了,回屋去睡,不要在我这里,弄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儿子忽然开口:“谁说没有,我是想要告诉你,梨香肚子里有了,是我的孩子。” 瞎子感觉不到明暗,此时却正巧迎着灯,一对眼白映出两个亮亮的光斑,平滑 的没有皱纹的面庞泛起红晕。这可怜人对自己说出的话信以为真,这是唯一的解释。 梨香的肚子大了,姑姑范宝珠提出让侄女来城里的医院生孩子,安全又卫生, 一切由她照看。对范宝珠的要求谭家没有人反对。 日后梨香又生过三个孩子,但在她的记忆里只有这第一次的印象完好保存着。 高高的房顶,白衣身影飘移,器械磕碰发出脆亮声响并引起回音,床铺散发清洁气 息,衬托出自己身上的汗味,湿漉漉的挣扎,记忆里没有疼痛,反而有种安宁的感 觉,因为知道伯南就在外面守着。 哇哇啼哭爆响,是个儿子。 出院了,一辆黄包车把梨香和儿子拉回家。家,是伯南租好的房子。窗子向西, 午后有阳光照进来,窗棂疏朗,装着彩色的玻璃,块块阳光颜色不同。床对面的墙 上挂了一幅画,一个女人怀抱婴儿,头顶被光环笼罩,伯南告诉梨香这是圣母马利 亚。这屋子的主人信她是神。那个孩子叫耶稣,也是神。 刚出生的宝宝紧闭眼睛,眉头微蹙,梨香盯着儿子皱巴巴的小脸看啊看,心疼 地说:“可怜,好可怜相,你这么个小人有什么烦心事呀。”陆伯南给孩子起了乳 名:天目,因为他的老家是天目山的。 月子里除了范宝珠侍候,还请了个小姑娘帮忙。范宝珠做饭手艺出名,梨香吃 得白白胖胖,奶水足得往外冒。陆伯南一生喝过两个女人的奶水,一是自己母亲, 另一个就是梨香。 他们像一个家庭,围桌吃饭时谈论孩子的表现、新奇的事、饭菜味道如何或明 天的食谱。夜晚妈妈起来喂奶,爸爸也欠身坐起,睡眼蒙咙观望。灯光里,精巧的 小嘴紧贴圆滚滚的乳房,汩汩吸吮有声,这世间最美好的景象足以让人把一切不安 丢到脑后。 但梨香却丢不掉,脑袋如有一锅稀饭在小火上煮,疑问如气泡接连冒出,能这 样下去吗?可以吗?行吗?气泡一个个破了,不行,不行,尽管他们有一个儿子, 也不行,他的父母不会答应,今生今世她不可能和伯南做夫妻。接着一转念,猛地 想起自己是结了婚的,天哪,作孽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天目两个月大,梨香觉得不能再等,提出要回婆家。她已 经想得很清楚,待在这里伯南就要陪着她,就不会结婚,那岂不是害他,她不能做 害他的事。 “我可以养着你,就像这样……”眼泪从陆伯南的眼角溢出,滴落,扑簌簌一 串,他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刻的到来,胸口间似有一硬块在翻 腾,甚至引起生理上恶心的感觉。他吐了。 梨香侍候他躺下,端来热茶,他拉住梨香的手。 “那……天目呢,你怎么打算?” “天目是谭家的孩子,我和你说过的。” “瞎子不会说你吗?” “他不会,他都知道。” “我可以养着你,我愿意……”陆伯南忍不住再说。梨香在床边坐下,温软的 语气像对一个孩子,“好了,不要再说了,没用的。跟你讲,你要听我的话,我走 了你好好过,你要是过得不好就是对不起我。听到没有,一定要好好的。”说完陡 然起身,走到窗前去,因为眼泪已如泉涌。天光透过彩色玻璃照着她,她已看清自 己的一生,是的,人的命老天早已定下,不可更改。谭家有田,种田吃饭,把儿子 养大就是依靠,就这样过吧。 婆婆抱着孙子,“天目,天目”地叫,枯干脸颊泛出兴奋的红润。梨香告诉家 里天目的名字是在庙里求的。孩子的啼哭不时打破院中寂静,不苟言笑的公公迈出 房门,站在门廊上喊:“怎么还没人喂天目,就听着他这样哭吗?”声音蕴含火气, 觉得委屈了他的孙子。 瞎子遵守诺言,不说也不问,晚上摸索着钻进梨香的被窝。梨香不情愿,推搡 一阵,最终还是拗不过。她的身体可以习惯他,但没有办法从心里接受他。瞎子心 里其实也有自己的算盘,说到底是一种期盼,盼望梨香再怀孕,那么他真的就有自 己的孩子了。天目一岁,一岁半,快两岁了,却没有任何动静,他先是起了疑心, 迟迟不肯相信自己不成,但老天对他竟然如此残酷,就是不让他有自己的孩子。当 瞎子渐渐认清这点,本来就寡言的人几乎成了哑巴。 半夜梨香被什么动静弄醒,感觉床在动,惊诧地扭转身,只见身旁被子下的人 形在起伏抽搐。 “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她问。 没有回答。被子下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她听出是哭声,瞎子蒙着头在哭。梨香 的心一沉,鼻子发酸,默默背过身去,眼泪濡湿了枕头。这一回她的眼泪是为瞎子 流的,想想他也可怜呀,但是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伯南一直以姑姑的名义给梨香 寄钱来,钱她都存着。在集市上她看到有城里人冬天戴的围脖,古铜色毛线织的, 很厚很暖和,她给瞎子买了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