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虽然停了,空气依旧湿漉漉的,腰总感觉酸疼,膝盖也是,在北方待了多年 后,梨香已不大习惯南方的潮湿,但她并不在意,相信会习惯的。 今天是赖长荣的忌日,她要去上坟,准备好了纸钱、香,一捧长生果,几块点 心。前两次回家是天顺和她一同去坟上,还要放长长一挂鞭炮,引来不少乡亲。今 天天顺外出去谈生意,瞎子说了和她一起去。 走在路上才发现雨并没有停,也算不上雨,细密的水珠没有分量,几乎落不到 地上,只飘浮在空气中,粘在发丝上,像一层白霜,不一会儿脚上的鞋就全湿了。 拔除了坟上的草,满手泥巴,点燃香和纸钱,湿度太大了,固化的烟雾在空中 缓缓蠕动。梨香站在小土包前,瞎子垂手立在一旁,两个人都不作声,本来就不是 能说会道的人,面对死者更是沉默。 就上个月,瞎子在屋里瞌睡,窗外有人叫:“二哥,二哥……”是长荣的声音。 他猛地醒来,一阵兴奋,甚至起身下床想迎出去,随即止住,意识到不过是个梦。 晚上做饭时他把白天的梦和梨香说了,“长荣死得太早,和他比自己怎样都算好了, 还活着,能活动,吃喝不愁,蛮好了……”边说边把米饭盛进碗里,满满一大碗。 梨香看着他,看着那双早已看惯的只有眼白的眼睛,看他端起碗大口扒饭,吃得很 香,也许该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说。 长荣也在梨香的梦里出现过,不止一次。梦中,男人鼾声粗重,梨香叫他: “长荣,长荣……”一边用手推搡,身子很沉,推啊摇啊,怎么也不醒转来。还有 一次梨香做好饭等他回家,等啊等,等得心焦,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长荣已经坐到桌 上吃起饭来,梨香生气地问:“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一走就不见人影?”长荣只顾 吃,嘴里塞得满满的,梨香气得上前要拿他的饭碗,长荣不给,两个人你抢我夺, 结果笑起来…… “雨大了,回去吧。”梨香说。“好,走。”瞎子立即回应。在回去的路上, 瞎子跟在梨香身后半步,轻轻搭住她一侧的手臂,步调和她保持着一致,虽然打了 伞,到家时身上还是淋湿了。 肚子在咕咕叫,瞎子连衣服都没换就要淘米煮饭,这时听到梨香开口说:“不 用你,换衣服去吧,我来做。”在此之前两个人一直是各做各的饭,各吃各的,从 这天起他们俩合在一起吃,不再单独做饭。 天顺曾提出让梨香搬到自己的楼房去住,梨香思前想后没有同意。几年来她都 在脑海中想象着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那份踏实安稳的感觉是她向往了多少年的啊! 儿子家再好总不是自己的。梨香的坚持让儿媳大大松了口气,丈夫是一家之主,是 说了算的人,如果婆婆愿意来住,她是不能反对的。 一天梨香收到北京的来信,是姜同志寄来的。牛皮纸的信封很大,里面还夹着 一封信,信封上的邮票是一个女人的头,小小的,侧着脸,原来是陆先生从香港寄 来的。在信里陆伯南告诉梨香自己去年搬到了香港,和女儿一家住,每天去海边散 散步。最近他的孙女常听一首歌,歌手唱:如果我需要你,你会来看我吗?抚平我 的伤痛?接着一个女声唱: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看你,游过大海,抚平你的伤痛。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首歌他会想起梨香,想起年轻时的往事,自己这辈子像梦一样过 去了,有好梦有噩梦,梨香是他的一场好梦。 我们都老了,他说,他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梨香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太辛苦。 尽管他不大相信,但也怀着希望,希望还有来世,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俩会有另一番 生活。如今就让两个隔海相望的老人在心里互相祝福吧。 晚上睡觉前梨香再次拿出陆伯南的信,凑在灯下细看,因为认真,甚至喃喃读 出声来。以后几天都是这样。一字字读完信后躺下,关灯盖好被子,静静地躺在黑 暗里。不知谁家的狗惊叫了两声,四下还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梨香想起了那年春 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桂花开了,风吹到脸上都是香的;想到多年前的一天, 推开窗,陆少爷就在对面的窗前,对她说:“跟我走吧,我是来接你的。”眼睛熠 熠发光;还想到第一次生孩子,产后的住所,五彩的玻璃和墙上的圣母马利亚,然 而却怎么也想不起婴儿出生时的模样了,心里懊恼;忽然天空中有黑影移动,伴随 隆隆巨响,看到婆婆在弹坑里爬,两手疯狂扒土,哦,停住,停住吧,她不愿再想 下去。可思绪不由自己做主,不知怎么她又坐在花轿里,哭得满身是汗;蒙面强盗 冒出来,自己抓起陪嫁的丝绒袍子坐到屁股底下,记得是件紫色袍子,没错,是紫 色。人生是怎么回事梨香说不出,尽管她已经实实在在地一天天度过,有弹坑,有 紫色袍子,有长荣没有吃到口的冰棍,还有……陆少爷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那么 明亮,在望着她,望着她。 “伯南,伯南……”暗夜里,她忍不住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心阵阵发热,胀痛, 甚而她感觉有些害怕,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会发生什么吗?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 最终是瞌睡来临,梨香沉沉睡去。 清早,她听到瞎子开门的声响,听到他拖拽着步子走过院子,听到鸡叫,猪崽 吱吱吱拱向母猪的奶头,有孩子奔跑而过,尖声嬉笑,公路上的汽车声,广播喇叭 里的新闻,所有的声音形成一种熟悉的共振,融进风吹稻田的万叶千声里。一天开 始了,可梨香还不想起,觉得困倦,想再睡一会儿,而且她知道自己可以再睡一会 儿,于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