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还早,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自己,在路上独自走了一会儿,还是打车回了 家。本来我打算画会儿画。画架上的那幅作品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我想画到天黑 前,没准我能完成它。但是我无法沉浸到绘画中去。我感到有些焦灼,在房间里四 下走动。 这套房子是我回国后租下的,一百多平方米,足够安顿下我的一张床和我的画 架,搬进去几箱子酒,也不在话下。房子估计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初那个年代,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绝对算是奢侈。但如今却很是破旧。主要是环境不好,周边 的治安、交通都很差,更像是被城市遗弃的一块飞地。不是我租不起更好的画室, 我的画儿卖得还不错,是这种“飞地”的气息,更加符合我归国时的预期。否则我 可以去北京或者上海,而不是回到这大县城般的兰城。 在房子里转了许久,我终于出门在楼下的小超市里买了瓶酒,半斤装的小糊涂 仙。重新上来后,我觉得自己踏实多了。这会儿我并不是特别迫切地需要酒精,但 有瓶酒放在手边,就令我安心了不少。我打开了电脑,有几封电子邮件,妻子告诉 我已经收到了转去的钱,我的画商催促我早些完成预售出去的作品。我觉得他们就 像一对均衡的括弧,完整地括定了我如今活着的价值。 有人敲门,是速递员。我开门接了包裹,是一些画廊寄来的画册。对这些画册 我毫无兴趣,倒是包裹上贴着的纸条令我瞩目:亲爱的速递员,您辛苦啦!不是吗? 很人性化。 这让我倏忽想起了邢志平。我想,邢志平走进我的世界,就像一件突如其来的 速递包裹,本来我对里面的内容并无兴趣,但是他却披着件很人性化的外衣。他在 一个黄昏拨通了我的手机,开口便祝我生日快乐。我花了些时间才隐约想起,电话 那头的人,是我的一位校友。他说他第二天愿意来和我一同过生日——“提前一下 也无妨,我们一起过吧,我只比你小两天。”他说,“你一个人在国内,肯定很寂 寞。我们可以一起喝杯酒。”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需要有个人来陪着我过生日,当 然,我很寂寞,可是,这寂寞还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排遣。是他最后那句“喝杯酒” 的倡议打动了我。当时我自己正在独饮。那么,干吗不呢? 于是,第二天邢志平便出现了。我们约在那家咸亨酒馆见面。地点当然是我定 的,见面之前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找得到,我想,十有八九,他会被我栖身的这块飞 地复杂的地理环境搞晕的。这像是在考验他的诚意,也说明对于他的赴约,我并不 抱多大期望。熟料他却如期推开了小酒馆的门。那时我已经在里面落座了。他推门 进来,在我心里居然唤起了某种久违了的温暖。这可能的确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也可能的确是我太寂寞了,这种凭空而来的陪伴,一下子打动了我。 我们并不熟,甚至可以说成是两个陌生人,但正是因此,和他相对而饮,却令 我感到非常舒服。我们之间流动着一种完全透明的熟稔,不用废话,就是一杯浊酒 尽余欢,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想,这可能也是邢志平所需要的状态。那么,他也很 寂寞吗?我想是的,这毫无疑问。他的酒量很一般,几杯酒下去,便已经满脸猩红。 我让他不必勉强,他也很听劝,举杯郑重地和我碰了最后一下,再次祝我们生日快 乐,一饮而尽后,就再也不喝了。他只是热烈地注视着我,仿佛专注的态度也是烈 酒,聚精会神,也能让他酣醉。没人会觉得我们这两个中年男人是在一同过生日, 那很滑稽,在别人眼里,我们不过是一对儿酒鬼。这很好,也足够了。 我喝着酒,邢志平跟我讲起了他的童年,讲起了他当初离家踏上求学之路时的 心情。我在酒意中感到他的叙述似乎能够和我的某些经验重叠。和他一样,我也是 个从小内向的人,很羞涩,过分的亲昵比过分的冷淡更能令我不安。他十岁那年的 逃离之路,堪比十几年前我的出国之路。那时候,我也一路上恐惧万分,脑袋里此 起彼伏着诸多与邪恶的童话、传说相仿佛的想象,在飞机上,我也曾对自己的行为 后悔莫及,甚至宁愿没有那么豪情万丈地反抗过什么,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切也没有 那么令人厌恶,“被揪一下小鸡鸡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让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也甚至宁愿回去被揪一辈子。同样,当我落地异国的时刻,世界迎接我的,也不 是那种我所期待的安慰,毋宁说,迎接我们的,都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痛打…… 这听起来有些伤感。可我并不想唏嘘喟叹。好在邢志平的情绪也很矜重,完全 符合我喝酒时需要的气氛。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陈述,就像酒的主要化学成分, 高级醇,甲醇,多元醇,醛类,羧酸,酯类,酸类……除此之外,它并不含有什么 诗意或者悲喜。 分手的时候,邢志平塞给我一块石头,说是他自己从新疆捡来的和田仔玉,品 相不错,可能不值几个钱,但觉得用来给我做生日礼物挺不错。这让我有些不知所 措,我想不到还会有生日礼物这个环节。我收下了这块石头,然后告诉他,对不起, 我没给他准备什么,但是下个生日我会补上。这样就算是预定了我们第二个生日的 相聚。 其后一年我们彼此再无联系。邢志平在来年的生日之际,如期而至,在电话里 向我说:我来要我的礼物了。 我觉得这很好玩。我们再一次相聚在咸亨酒馆,这一回,我送了他一幅小画儿。 这幅画儿有些色情,尽管绘画语言含混,但谁都看得出我是画了一只大猩猩和女人 交媾的场景。邢志平看到的那一瞬间脸色突然变得不自在。我想,如果不是脸上已 经有了猩红的酒色,他的脸一定会变得煞白。他的反应令我不解。我觉得,即便不 喜欢这样的作品风格,他也不至于要勃然变色。他呆愣了很久,镇定下来后,对我 说,他此生目睹到的第一个性爱场景,和我的这幅画如出一辙。这时候他已经平静 如初,而我,也无意探究他的成长史。我说,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换一幅给他。他 却断然否定说,不,他很喜欢。 有来有往,我和邢志平之间,这样就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交情。 接下来我们又见过一面。他在一个深夜突然敲响了我的房门。他从未来过我的 画室,记忆中我也不曾跟他提及过具体的位置。那么,他是如何找到的呢?这个答 案现在只能永远未知了。那时我已经烂醉如泥,我都记不得是怎样开门放他进来的。 我只记得,在间歇性清醒的那些短暂时刻,我发现身边有个人怡然地和我并排躺在 满是油彩的地板上。我觉得我是出现了幻觉,因为那时我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高峰之 下的村寨和蓝色的天空,耳朵里也听到了时远时近的鸽哨。我的内心里,涌动的那 一种情感,苍老而遥远。在半醉半醒的昏沉中,我恍惚看到邢志平俯在我的头顶, 目光充满柔情,令人心旌摇动。我有一种即将被人亲吻下来的预期,我甚至已经能 够预知那样的亲吻——嘴唇冰凉而柔软,多情而缠绵。有一只手在一寸一寸地抚摸 我,腋下,胸膛,肚脐,直到腹股。我的欲望逐渐被唤起,浓稠到不能自已。在欲 望决堤的最后时刻,我的一只手被拉在了一个胸口上。这令我瞬间惊厥般地抽回了 自己的手,强烈地表达出了拒绝的姿态。我觉得自己陡然触摸到了无尽的荒芜。那 种手感太惊人了,仿佛一下子摸到了死亡本身。然后,我就听到有人踉跄着逃离了 我的画室。那个人衣衫不整地冲出我的世界,也许我们的泪水,还在一刹那各自汹 涌。 这更像是一个梦。不是吗?它终究是发生在我的醉酒时刻。迄今,我依然怀疑 它的真实性。我对自己的性取向从来没含糊过。可我,也不能将此仅仅视为一个性 梦。第二天清醒后,我想过要给邢志平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某种不是隔 阂又胜似隔阂的情绪控制了我。我开始疑虑,这个邢志平,还会再次出现吗?今年 的生日眼看到了,我不由得主动联系起他。但是,他却死了。 今天,老褚告诉我,邢志平割除了乳房。于是,我的那个记忆中的手感被鉴定 了。 天色暗下来了,房间里松节油的气味格外浓烈。不知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 我都会觉得松节油在拼命地挥发着它的气味。我有些怔忪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空酒瓶,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喝光了那瓶小糊涂仙。 我本来不打算多喝,明天一大早要去参加葬礼,我想我不该带着一身的酒意。 但是此刻我只能站起来出门。一路上,我反复对自己说,一壶,就一壶。 这会儿还有些早。酒馆老板不在,小戴告诉我他去买菜了。 我说:“就一壶,明早我要参加一个葬礼。” 小戴为我端来了酒。“是那个跳楼的朋友吗?”她问。 “是的,是他的。” “搞清楚他跳楼的原因了?” “没有。可能是因为得了重病吧,谁知道呢。其实也都无所谓了,反正人死了。” “什么重病?” “乳腺癌。” “乳腺癌?”小戴咯咯笑起来,她可能把这当成了个玩笑。“我看你其实并不 觉得无所谓,你心里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死。”她说。 “是吗?”我喝了杯酒,居然被呛住了。那么好吧,是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 去死,想知道他的路是怎么走到头儿的。莫非,对于他的死的追究,就是对于我的 结局的预先眺望?谁知道呢。“再给我放放那首歌。”我要求小戴。 “好。”小戴说着坐到了我的对面。 音乐响起来了。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我有过一个前妻。”我说。 “哦?没听你说过。” 她当然没听我说过,我很少跟谁说我的私人生活。而除了私人生活,我们的公 共生活也没什么好说的。毋宁说,我不跟人说生活。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丽江,嗯,在束河。她也很爱对我笑。”我说,“那时候 的束河,还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艳遇圣地。”她纠正我。 “如今束河是艳遇圣地了吗?这个我倒不知道。”我使劲想了想,白云和鸽哨 在脑子里回旋。“当时可不是这样,就是个保留完好的古村落。这呻吟的声音是电 影里的吗?” 她一怔,想不到我换了话题。“不是吧,好像是我的声音。‘’她笑起来,” 当时可能我们边看片儿边做运动了。“ “好听。” “歌还是呻吟?” “都好听。” 说完我起身离开。我已经飞快地喝完了一壶酒,那首歌播放了不到两遍。我怕 逗留下去,又会是一个宿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