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认识你。”她对我说。 “昨天在葬礼上我们见过。”我补充说,“我们还是校友。” “你和邢志平很熟?”她扇动着很长的睫毛。 此刻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还是昨天的那一家。对于如今的兰城,我并不熟悉, 所以,在电话里我脱口说出了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她还是来了。对此我很欣慰。本 来我并无把握。我想是我在电话中的语气敦促了她。我说: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如 此蛮横,其实是由于酒精的缘故。今天早晨我突然醒来,意识如骤然扯开的幕布。 我发现自己躺在小酒馆里。我的身下是几张拼起来的桌子,我的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这对于我是个打击。无论如何,喝得不省人事,终究是如此的可耻。我感到彻骨的 沮丧。摸出手机打给了老褚,用几乎是乖张的态度向他索要了丁瞳的电话。然后我 打给了她。和她约定好见面的地点后,我起身离开了酒馆。已经是早晨十点了,我 将酒馆的卷闸门拉好,这需要我蹲下去。再次站立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信心 突然流失殆尽。我几乎想要放弃下面的这个约会。这一切与我何干?不过是死了一 个家伙。可这又能如何?空气依然阴霾,冬天依然寒冷,我依然被酒精撂倒,世界 依然运转。 但我还是来了。回家换下一塌糊涂的衣服,我还是出门上了辆出租车。我的意 识依然不能完全自主,心里有个声音喊左,行动却偏偏向右。 “是的,我们很熟。”我恍惚着回答她,“你知道吗?我和邢志平的生日是同 一天。” “哦?我不知道。没听他说起过。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她的态度有些生硬, 这是难免的。此刻她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神情委顿,眉骨上还有一道结痂的新疤。 这是昨晚留下的,具体的情景,我当然毫无记忆。 “我想知道邢志平为什么会跳楼。”迟钝的意识让我像一个儿童般的坦率。 “我也不知道。你也许该去问问尚可。你们应该认识,昨天我看到你们上了同 一辆车。” “你恨她?” “谁?” “尚可。你撞到过他们在一起。” “不只是‘在一起’,我还看到了他们赤裸的睡姿。说实话,光着的尚可,睡 姿可是不雅。” “你很愤怒?” “没有。我从卧室退出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后来邢志平光着身子出来, 对他我没有任何过火的语言。‘’现在她也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有着部分俄罗斯 血统的那张脸上是种虚无的空洞。”有什么好说的呢?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说。 “这是句诗。” “是的,普希金的。” “你不恨自己的丈夫吗?” “不恨。第三天下午,我们就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很诚恳,财产的百分之八 十给我,儿子给我。他的态度不错。” “爱他吗?或者,爱过他吗?” “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改口说,“不知道,说不清。” “大学时代,你爱过一位诗人。” 她看着我的那种目光,我要承认,美极了。那是一种天生的单纯和无辜,像传 说中的小红帽。尽管,我知道,她也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是的,这不 是什么秘密。”她说,“当年读过师大中文系的人都知道,尹或是学生中的诗歌领 袖。”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尹或”这个名字。我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却找不到相 关的痕迹。但是看得出,当这个名字从嘴里说出的时候,她的脸色在一瞬间明媚, 就像天空突然一亮。 “嗯,是的,很有名。”我只能如此说,我不想打乱谈话的节奏。 “邢志平也知道,当年我们三个人在校园里形影不离。” “居然会是这样……” “这不奇怪。尹或当年被众星捧月,围着他转的人太多了,不分男女。邢志平 对他最是崇拜,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和尹或相比都万分逊色。尹或天生就该是个 诗人的名字,而他,只能叫邢志平。” “你瞧不起邢志平?” “没有,他做过我的丈夫。我只是认为我们从本质上不是一类人。” “那么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命运使然吧。”她怅然地凝视着窗外。而窗外,不过是灰蒙蒙的粉尘与废气, 对了,还有老褚所说的玩笑和恶作剧。 “我想听一听。”我对她提出儿童般的请求。 她看看我。这是个有着异族血统的中年女人。她身上有种我们鲜见的大方。 “真的想听吗?”她问。 “是的,非常想。” “好吧。”她喝了口咖啡。“人已经成了灰,说一说,对他也许是一个祭奠。” 她不看我,看着窗外。“当年我们三个很要好,我和尹或是公开的情侣,邢志平是 尹或的崇拜者。当时尹或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发表在各类文学杂志上。那个时代, 一个青年诗人所受到的尊崇,顶得上十个教授。我没有想到,其实邢志平还暗恋着 我。他可能自己也不能自察。尹或的光芒太强大了,他不敢在内心里承认自己居然 会觊觎尹或的恋人。他所表现出的,在我看来,反倒是一种对于尹或的恋人般的迷 恋。有时候他看尹或的眼神,都有种怀春般的光。”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在醉意之中领受过的抚摸。我当然知道人类一些非异性 间的爱恋关系,这样的事情在世界艺术史中屡见不鲜,似乎许多伟大的天才都有这 方面的倾向。但我想,卑微的邢志平,他哪里敢以天才自居?他从小就是循规蹈矩 的乖孩子,那么,当他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取向时,内心必然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 折磨。“邢志平不是个很勇敢的人。”我说。 “岂止是不勇敢。他很懦弱。那时我们都是诗人羽翼下的幼雏。”她用手势做 了个比画,可能是想形容羽翼,但我没看出什么关联。“大学二年级暑假时,尹或 带着我们去考察黄河。徒步沿着黄河走一遭,对于尹或是重温,他不仅具有文明的 精神,更具有野蛮的体魄,而对我们,当然就成了考验。说是徒步,实际大多数路 程是利用交通工具完成的。我们时而汽车,时而火车,颠簸着,途中选择一些不甚 荒凉的地段步行。之所以采取了这种相对轻松的走法,尹或是出于对我俩的照顾, 他考虑到了我们的实际能力,如果是他只身行走,一定是完全靠两只脚来丈量大地。” 我回忆起自己的当年。在那个夏天,我就几乎是徒步踏上了那条逃亡之路。“黄河 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宏大,然而,那个时候的邢志平,整个人的状态是趋于卑下的, 能够这样走一遭,已经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成就感了,甚至心里面还有了一股流离失 所的诗意。”她说着,神情完全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那个年代,旅馆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每次投宿,都是他们俩登记在一起, 我独自住在另外的房间。这对我和尹或来说,当然是个干扰。我们是恋人,有在一 起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讲,邢志平是个多余的人。他可能自己也有意识,时常会 有种愧疚的情绪。” “一个多余的人。”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 “是吧。这只是个事实。走到郑州时,邢志平目睹了我们两个人做爱的情景。” 她咳嗽起来,用手捂着嘴。但我觉得这不是想掩饰什么,只是她的喉咙的确需要咳 嗽。“那是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招待所。住下后,邢志平决定打个电话给他的父母。 楼下的服务台有电话。一路上他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我想,那天他突然决定问候一 下他的父母,可能是因为路程过半,他想向父母炫耀一下,也可能是他有意想给我 们些时间。但是他却回来得飞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让我们猝不及防。” 这就是邢志平此生目睹到的第一个性爱场景。我能够对此展开想象。因为我在 不经意中,让这个场景重现在我的画布上了。我描绘了一只体毛葳蕤的大猩猩。这 可能的确让当年的那个诗人栩栩如生了。画布上的女人翘臀而立,内裤掉在脚面上。 这可能也符合当年丁瞳为了抢时间的情景。这一切,都被邢志平撞到了。于是成为 了他生命中的图腾。他把这个场景悬挂在自己的床头。画面中的两个角色,一个是 他男性的仰慕者,一个是他女性的眷恋者。作为一个双性恋,他的内心,该如何地 分裂? “我尖叫了一声。邢志平连门都忘了替我们关上,像匹马似的撒腿就跑。后来 他对我说,他在楼下撞翻了一个服务员,冲出了招待所,不遗余力地奔跑在烈日炎 炎的郑州街头。他说有些东西脱离了身体,跑在了他的前面。他说,那个跑出了他 身体的,可能就是他的灵魂。邢志平并不是一个善于奔跑的人,体育课上跑一千五 百米,每次下来他整个人都会瘫掉。但这一次,他说他跑得轻松无比,驭风而行, 甚至有了滑翔的快感,直到最后泪水呛进嗓子里,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扶 住路边的一棵树干哕起来。他对我说,他不知道泪水因何而来。他愿意把这看作是 自己的成长。他已经二十岁了,他还是处男,但已经在被窝里偷偷地自慰过。那天, 他看到了真实的性交,于是,就流出了眼泪。他说,这滑稽,但也庄严。”她转动 着手中喝空了的咖啡杯,“是的,我并不讨厌邢志平,在许多时候,他都是一个值 得被同情的人。” 我又替她要了杯咖啡。服务生送来搁在桌上后,我还向她手边推了推。 “就这样,怀着成长的心情,我们走到了甘肃。”她继续诉说,“我还记得, 那是一个叫作‘什川乡’的地方。我们走在黄河边的石头上,身边是烈日下炫目的 河水。空气亮得让人受不了。脚下的石头滚烫坚硬,对于他们的脚来说,如同刀刃。 在被太阳晒得打颤的空气中,出现了两个当地的汉子。他们几乎是全裸着身体迎面 而来。距离还十分遥远的时候,他们就打起了口哨,用方言凶巴巴地吆喝着。不祥 的预感从我们的心里升起。我和邢志平都眼巴巴地去看尹或。尹或显然也感觉到了 危险,脸阴沉着,不动声色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邢志平手里。那是把匕 首,阳光在刀刃上一闪,我立刻觉出了寒冷,皮肤在夏日凶狠的阳光下泛起一层鸡 皮疙瘩。我想邢志平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害怕地挤在他们中间,裙摆缠绕着他 们的腿,好像成为了两个男人的牵绊,让大家走得跌跌撞撞。危险终于近在咫尺了。 对方在我们的鼻子尖前面站住,完全没有绕开的可能。我们三个大学生,像《水浒 传》里卖刀的杨志,遇到了躲避不开的麻烦。挑衅者中的一个响亮地说了句什么。 我都没听明白意思,尹或上去就是一拳。邢志平太紧张啦,之前的每一步行走,我 想对他而言,都像是在拉着一张弓,弓弦已经满到了要绷裂的边缘。尹或的这一拳, 仿佛拉弓的那只手瞬间松开。邢志平神经质地猛然挥出了手中的匕首。我没有看到 血,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确定刺在了对方的什么部位,那个人只是哞的一声,像 牛的低鸣。然后就是无尽的奔逃。我有一段时间失忆了,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阳 光刺醒,我在突然之间恢复了意识。阳光迎面而来,像一把光芒四射的刀砍中了我 的头。身边是已经跑到虚脱了的邢志平,他的脸比纸还白,两只眼睛像濒死的鱼一 样向上翻着。我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胳膊上,轻如鸿毛。我们已经跑在了公路上,毫 不犹豫地拦下了一辆长途客车,跳上去后,才发现尹或不见了。” “不见了?” “是,我们只顾着自己跑了。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客车的终点是兰州,到达时, 天一下子就黑了。那是我经历过的最黑暗的夜晚。也许是我们的心情太沉重。我们 怎么能够不沉重呢?我们行了凶,魂飞魄散地逃遁,身在异乡,并且囊空如洗。邢 志平出门前是带着钱的,他母亲还在电话里告诫他要把钱藏好,让他卷成卷,塞在 内裤里。但是他把钱全交给了尹或,这总比内裤安全得多吧?现在他母亲的警告应 验了,他没有丢掉钱,却丢掉了尹或——那个怀揣着我们所有钞票的人。更为严峻 的是,这又岂是钱的问题?丢掉了尹或,我们就丢掉了灵魂。我们蜷缩着走在陌生 的城市里,谁也无力说出一句话。我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 说得尖锐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夜晚的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加剧了我们的迷 惘,并且很快就下大了。后来,我们像两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摸进了路边一根庞大 的水泥管道里。” 我的酒意渐渐在散去。此刻的我,也已经回到了过往的那个年代里。我觉得她 所说的,我一点都不陌生。那几乎也是我的青春。 “在管道里人是无法直立的,我们也无力直立,一进去就自然地躺下去。”她 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咖啡,仿佛在凝视当年那根建筑材料的入口。“管道的弧度致使 我们的身体必须部分地叠加在一起,缠缠绕绕。这都是宿命。后面发生的事情,我 很难梳理出什么头绪,我甚至为此憎恨邢志平,我觉得他是假以命运的名义,和命 运一道强暴了我。但当时的情形却截然相反,我没有丝毫被动的感觉,甚至我还是 主动的。这只能让我在事后更加憎恨自己。我们窸窸窣窣地拥抱在一起。他似乎还 很委屈。他没有任何经验,是我引导了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落荒而逃的 夜晚,在一根宿命的水泥管道里,我趴在他的身上,却喃喃自语地发问:尹或在哪 里?” “挺让人伤感的。”我开始为那种青春的憔悴而伤怀。 “那个时候,雨停了。管道外面漆黑的天际蹦出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是啊, 尹或在哪里?我想那个时候,邢志平刚刚迈出了他人生重要的一步,暂时摆脱了尹 或对他的精神控制,所以他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很早之前就爱上了我,只是这份爱, 被尹或的光辉硬邦邦地覆盖了。邢志平看看天上那颗钻石般的星星,再看看我,竟 然背诵出当时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是最 亮的一颗!这是我对邢志平青春时代唯一清晰的抒情记忆,他不是一个诗人,但此 刻他也有了讴歌的愿望。可是,这却令我更加无端地仇视他。我知道这没有道理, 但我真的是百感交集。” “他是无辜的。我觉得。” “是的,但我无法自已。第二天,凭着我身上仅有的几块钱,邢志平和家里取 得了联系。打电话时他哭出了声,这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不禁勃然大怒,向他训斥 道,哭什么哭?笨蛋!他受了惊吓,止住了哭声。可他越是这样,我对他,对我自 己,越是厌弃。” 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的认识开始改观,我想,她并非如尚可所说的那样, 只是一个从大学时代起就追逐风尚的女人。 “他父亲一位在兰州的老友救济了我们,使我们得以返校。开学后不久,尹或 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用平淡的口气交代了他的遭遇:被暴打了一顿,搜去了所 有的财物,但他仍然坚持完成了既定的行程,然后就回来了。至于身无分文的他是 如何克服困难的,个中细节,他不说,我们也不敢问。我们无法正视尹或。我鄙视 自己,也痛恨一切,认为自己是被一个诡诈的阴谋绑架了,是被命运拽着笔直地奔 向了那根水泥管道。我遗弃了尹或,背叛了爱情。这个想法让我痛苦万分。邢志平 的状况更糟,他内心的挣扎干脆作用到了胃上,造成胃出血,几乎要了他的命。他 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抬进医院,送上手术台去开膛破肚。但大夫们的刀下错了地方, 他们修补了邢志平的胃,却忽略了他的心,那里才是邢志平真正的病灶。这期间我 怀上了尹或的孩子,去医院堕胎,顺便到病房看邢志平,我们相对无言,彼此几乎 是绝望地仇视着,但却又有种绝望的相濡以沫的滋味。” 看到我点烟,她也伸手要了一支,我俯身为她点上火。 “我们三个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邢志平连我的手指都再也没有碰过。” “他一定备受妒忌之苦。” “会吗?我想不会。妒嫉这种事情,是两个基本上对等的人之间才能发生的, 而邢志平,对尹或有的只是仰望,他没有资格去妒忌尹或。他只是无法从脑子里根 除可耻的念头。我们结婚后,他告诉过我,那段时候,他一闭上眼睛,就会不可逆 转地想起我。有时候他臆想自己和我做爱,有时候臆想尹或和我做爱,他在被窝里 幻想着这一切,内心的负罪感让他窒息。他无地自容,不敢将自己弄脏的被褥晾晒 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半干不干地睡在里面,用自己的体温来烘烤。不断地剽窃着 一个诗人的情人,如此的罪恶,怎么能是他那颗赢弱的心可以承受的呢?” “他真孤独。”我想象着这一切。它几乎有种专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 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是否还会有着如此的煎熬。 “是啊,真孤独。可是,谁又是不孤独的呢?”她说。我想起来,昨天我和尚 可也有过类似的对话。“接下去,就是那个夏天了。尹或这样的人必定深陷那场事 件。当尘埃落定,他便消失了。他离开得干净利落,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缠 绵悱恻,他像一条真正的汉子,在一夜之间,连同他的行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这是他刻意谋求的,在庸常之外游走,流浪,似乎就应当是一个诗人的义务与 本分。” 我战栗起来。我想对她说,不,这不是一个诗人的义务与本分,我可以负责任 地告诉她,逃亡之路,不是游走,不是流浪。那毫无诗意。但是我没有开口。 “尹或像传说一样地消失了,我嫁给了邢志平。这些都是宿命。可是我憎恨这 样的宿命!它太不由分说,几乎是连同着一整个时代在扭曲着我。我当然可以拒绝, 但是我当然也没有拒绝。这一点恰恰是最令我痛恨的。我们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重塑着。我当然不甘心,我不恨邢志平,也没有轻视过他, 实际上,在很多时候,还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我只是把说不出的无奈和怨愤,投射 在了他的身上。尹或消失后,我们谈了将近三年的恋爱,但都无法做爱,他照旧靠 着手淫来安抚自己。我们结婚了,新婚夜里,邢志平依然不得要领。完事后,他嘴 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他一时并不明白的话。过了一会儿,我也才意识到 他嘀咕的大概是句什么话,必然是句什么话。这话当然是:尹或在哪里?” 我想象他们的婚姻。想象他们每次做完爱,彼此的心中都会来上一句:尹或在 哪里?这句话,更像是对于一个暌违了的年代的盘问。他们是在喊自己的魂。这可 能会成为一个规律,类似生理步骤,像前戏,高潮,平台期一样。而这,都是一个 时代对于他们的馈赠。那是理想主义彻底终结后的余波。 “婚后邢志平并不愉快。他甚至变得有些暴躁。有一次,他母亲在电话里问他, 我和他在一起时,是不是处女?当时我就在旁边,并不知道他被问到了这样的一个 问题。他的反应令我震惊,他完全失控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下了忤逆的事,居然 向他的母亲反问道,你和我爸第一次性交时,是不是处女?从此以后,他母亲再也 没有和他说过话。”她向后仰起头。“我分在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他对我没有任 何要求,虽然我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他能够容忍我的一切,因为,我曾 经是一个诗人的情人。这一点,如今不会有人理解了。邢志平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还学会了缝被子。这样的生活没法不平静,因为邢志平 从不制造麻烦。可是,婚后大概三年左右,他顺应了新潮流的方向,居然成为了一 个富人。这不是他的错,我知道。但是,就是这么鬼使神差。他成为了一个富人, 而我,却只能和整个时代、和他背道而驰。” 她再一次喝完了咖啡,放下时,杯子和小碟碰撞出空荡荡的声响。她睁大了眼 睛,似乎被这意外的声音微微地惊吓住了。对于此刻的一切,对于正在进行的诉说, 她显得费解极了。“我并不排斥金钱,甚至,我还有着极度的物欲。”她像是在自 言自语,“我想过得体面,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忘掉,我曾经是一位诗人的 情人。我的确很分裂,很不幸,邢志平只能成为我这种分裂迁怒的对象。有钱了, 他不免会显得阔绰,买大房子,买好车,为了讨好我,他常常给我买回来一些奢侈 品,帽子都是几万块钱一顶的,他还替我出了一本诗集,但越是这样,我越是疯狂。 我无法自控地越来越鄙视他,在一次盛怒中,高声骂他是一个麻木、庸俗的家伙, 是一头在泥泞中快活地打着滚的猪,正是因为他这些猪的存在,挤占了这个世界, 才使得诗意的栖居成为了泡影。这个罪名当然是太大了,他无论如何承担不起,我 也知道他实在是太委屈,但他只能在我这里成为肮脏世界的代言人。” “一头猪,我妻子也这样骂过我。”我说,“也许你们骂得并不过分……” 她看看我,不置可否。“后来,儿子出生了。邢志平是一个好父亲。但我无能 为力,我无法配合他,直到我目睹了他和尚可睡在一起。” 她停止了诉说。时间立刻显得冗长。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 想象离婚后邢志平的独居生活:一个人躲在自己巨大的豪宅里,宛如又回到了大学 时代,臆想着丁瞳,臆想着尹或,忧伤地抚慰着自己。如今社会上遍地都可以寻到 色情交易的场所,以他优渥的条件,更是不会缺乏靓丽并且安全的性伴侣,但是他 宁肯活在潮湿里。他一天天地苍白,日复一日地走向腐烂和霉变,像个谨慎的吸血 鬼。他被自己彻底地戕害了。在最为难熬的日子里,他甚至冲动地跑到我的画室里 来,动情地抚摸另一个同样孤独的肉体。他终究解放不了自己,他这个无辜而软弱 的人,这个“弱阳性”的人,这个多余的人,替一个时代背负着谴责。在他的心里, 尹或和丁瞳的分量毫无缺损,像阴暗墙壁上发霉的水渍,历久弥新,他们是雌雄合 体的偶像,他长久地降服在他们所代表着的那个时代的权柄里。 “尹或呢?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吗?”我问。 丁瞳看着我,以一种决然的态度向我说道:“他回来了,现在我们就在一起。” 尽管对此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被她果断地承认,还是令我大吃一惊。 “我想和他也谈一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 “他一会儿来接我。这要看他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