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六点半,林乃界赶到东海渔村5 号包厢。东海渔村是信河街一家老牌酒店, 特色是海鲜鲜活,酒店一个股东是渔民,会把东海海鲜以最快速度送到酒店,经常 有活的黄鱼、免鱼、墨鱼、子梅鱼等,别的酒店很少见到。林乃界他们是这家酒店 的常客。 “乳沟来了。”林乃界一跨进包厢,苏海啸就叫起来,一边对服务员说,“上 热菜。” “苏海啸,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一点?”诸葛妮说。 “我是实事求是嘛,他的名字叫‘奶界’,不就是乳沟吗?”苏海啸笑哈哈地 说。 “你真是为老不尊,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没成型。”诸葛妮拍拍身边一个座位。 林乃界在她身边坐下来。 “哈哈,今天你终于迟到了。”陈上水笑着对林乃界说。 林乃界是个很守时的人,约好六点钟,肯定会提前十分钟到。几个朋友中,陈 上水最不守时,他总是对林乃界说,凡事不要太认真,也不能太认真,“差不多” 就可以了,只要快乐就好。这就像他现在每天早上去健身馆,做的套路跟林乃界一 样,数量却比林乃界少一半,林乃界身上还保持着六块腹肌,他只剩下突出的一块。 林乃界当然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差不多”是个什么概念呢?是不是马马虎虎的意 思?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是不是模模糊糊的意思?是不是放弃底线的 意思?这个观点在林乃界身上行不通,他是做眼镜配件的,每一个配件都有标准, 差一点点也不行,再说,林乃界做了三十来年的眼镜配件生意,从来没拖欠过别人 一分钱,他到客户那里进原材料,一般是三个月结一次款,他有时资金周转不过来, 会到陈上水的担保公司借贷一个礼拜,陈上水对他说,你跟客户都是几十年的关系, 拖延一个礼拜有什么关系?林乃界知道跟客户说一下对方也能理解,可他觉得亏欠 对方,他还是愿意付陈上水利息,这样心里没负担。陈上水每次说他这是认死理,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林乃界也认为有点认死理,但这样做心里轻松,酒也能多喝几 杯。这有什么不好? 林乃界就把下午的事情跟大家说了。 “你这下可真是彻底得罪胡可去了。”陈上水说。 “反正这个工厂我也开不下去了,晚上迟到,就是跟工厂的经理商量这个事。” 林乃界还记得,上次就是陈上水找人帮他解的围。 “得罪怎么了,狗生的,难道一个小小的副所长就一手遮天了?怕他个鸟?” 苏海啸说。 “老苏你开了三十来年的健身馆,也算一个在生意场上滚打过的人,怎么还说 出这么幼稚的话来?我们做生意的人,哪个部门得罪得起?”陈上水说。 “我的健身馆从来不吃这一套,不也开了三十来年?”苏海啸说。 “你健身馆的客户来来去去也就是我们几个喜欢练健美的老朋友,你可以关起 门来做生意。而林乃界的眼镜配件厂不行,诸葛妮的按摩店也不行。我的担保公司 更不行。”陈上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苏海啸,“你不能因为自己天真单纯,就觉得 全世界跟你一样天真单纯。” “我就天真单纯了,怎么样?如果让我碰到这样的事,我就用我的方式来处理, 一分钱也不会让他欠。他如果找我的茬,我就去找他的茬。他跟我来白的,我就用 黑的来对付。”苏海啸的声音高了起来。 “所以你老苏开了三十来年的健身馆,到现在还是健身馆,原地踏步。”陈上 水说。 “我不发展又怎样?天天晚上有酒喝,天天早上可以在健身馆健身。这样的日 子就是我想要的。”苏海啸说。 “这也是你老苏让我羡慕的地方啊,你是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陈上水叹了 一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我乐观过头,是个癫人。”苏海啸说。 “我可没这么说。”陈上水连忙摆手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对这个社会现状很灰心。” “对社会现状不满,你站出来斗争嘛,如果都像你这样遇事就找人摆平,不是 白白助长那些贪官污吏的气焰吗?这个社会现状还能得到改变吗?”苏海啸说。 “我没这个能力。”陈上水苦笑了一下,对苏海啸说,“这个任务只能交代给 你。” “你不用挖苦我,我别的没有,至少身上还有这把老骨头。”苏海啸拍了拍胸 脯。朋友里,他身材最魁梧,脾气最大。他在社会上有一套,一般的政府人员也不 敢去惹他。 见他这么说,陈上水没有再开腔。 每次喝酒,陈上水跟苏海啸都会拌嘴,这已成习惯,拌嘴能喝更多酒,胃口也 好很多。 菜陆续上来,他们还是老习惯,先喝葡萄酒。葡萄酒的品种经常变,早一段时 间是国产的长城,后来一段时间喝各种进口葡萄酒,这段时间又开始喝国产葡萄酒, 是新疆的一个牌子,叫西域干红。说起这个新疆的葡萄酒还有一个故事,林乃界一 个办眼镜厂的朋友去讨债,钱没讨回来,讨回一仓库葡萄酒。他知道林乃界喜欢喝 酒,送了几箱给他尝尝味道,林乃界觉得不错,就买了五十箱,存起来慢慢喝。他 们的习惯是每个人先喝一瓶葡萄酒,喝完后每人再喝两瓶冰啤酒,不喝到晕晕乎乎 的程度,谁也不愿站起来。诸葛妮总结他们是醉生梦死,林乃界觉得比较准确。从 他的角度看,确实有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意思,至少喝酒的过程可以让他放松,让他 暂时不去想工厂里的事情。 林乃界喝酒的习惯是从办眼镜配件厂开始的。他原来跟苏海啸和陈上水都是信 河街业余健美队队员,参加过省里比赛,拿过团体第四名。那时大家都没喝酒的爱 好。从办眼镜配件厂的第一天起,林乃界就开始喝酒,刚开始喝白酒,后来喝啤酒, 每天睡前都要灌得一躺下就昏睡过去才行,否则的话,他会失眠,没安全感,老是 担心工厂被查封。这些年,他多少也算赚了点钱,可他的安全感却越来越差,每天 晚上都要靠酒精来麻醉。 一瓶葡萄酒快喝完时,陈上水问林乃界:“你真把工厂关了?” “每月亏损越来越大,看形势一时半会好不起来,趁早关门,还能留点养老的 本钱。”林乃界说。 “以后有什么打算?”陈上水问。 “五十多岁的人,半截身体已入土,还要什么打算。”林乃界说。 “可你关了工厂,等于断了水源,即使手头有一笔养老金,也是坐吃山空啊。” 陈上水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乃界说。 “要不这样吧,”陈上水把瓶里所有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跟林乃界碰了一下, 两人各喝了一半,他接着说,“你把多出来的钱放我担保公司,我包你比办企业赚 钱。” “乳沟,我听说最近有人跑路了,你如果把钱放陈上水公司,说不定哪天他也 蒸发了,你血本无归。”苏海啸插话说。 “苏海啸你他妈的还是人吗?”陈上水突然生气起来,看着苏海啸说,“你怎 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还是三十年的朋友吗?” “你看你看,一句玩笑话就当真了。”见陈上水真生气了,苏海啸的口气马上 软下来。 “苏海啸这张破嘴应该找个环卫工人清洁一下。”诸葛妮出来打圆场,她把酒 杯举起来,说,“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干一杯。” 干完后,陈上水放下酒杯,看了看大家,最后又看了看苏海啸说:“这样的玩 笑开不得,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连我们这样的朋友都说我跑路了,还有谁敢跟我 做生意?” “这里不是没有外人吗,兄弟间开个玩笑嘛,别那么小心眼,我是没钱,如果 有闲钱,也会放你公司。”苏海啸说。 “这才像句人话。”见他这么说,陈上水也笑了起来。 大家开始换喝啤酒。苏海啸叫服务员端来八瓶冰镇喜力。 “工厂关门,那些机器怎么处理?”喝了两杯啤酒后,诸葛妮问林乃界。 “低价卖给我的经理金亮,下午就是跟他谈这个事。”林乃界说。 “他接手工厂?”陈上水看了看林乃界,又说,“那接下来还不得给胡可去那 孙子整死。” “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马上会把机器搬过去,什么手续也不办,照样把生 意做起来。”林乃界说。 “那不是黑工厂吗?”陈上水说。 “现在黑工厂比白工厂赚钱啊,什么税也不用缴,金亮很多老乡都是这么干, 都发了财了。”林乃界说。 “狗生的,这世道不是黑白颠倒了吗?走正道的人破产,走歪道的人发财。” 苏海啸突然厉声骂道,骂完后,他看看林乃界和诸葛妮,口气又缓和了下来,说, “你关了工厂也好,赶快跟诸葛妮去民政局领证,两个人住在一起,我和陈坏水也 去讨一杯喜酒喝。” “老苏,我哪里又得罪你了,你把我名字也改了?”陈上水说。 “‘上水’就是‘下水’,‘下水’就是‘坏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海啸笑着说。 “他怎么会跟我结婚呢。”诸葛妮哀怨地看了林乃界一眼。 “这就是你林乃界的不是了,诸葛妮等了你这么多年,从你结婚等到离婚,现 在都等到退休了,你还想怎么样?”苏海啸说。 “你们别想多了,是我配不上她。”林乃界说。 “别假惺惺的,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诸葛妮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她喝一瓶 葡萄酒后就进入状态,这种状态能维持很久,好几次他们三个都醉了,她没事。 “怎么会没有你呢?”林乃界有点委屈。 “既然心里有我,为什么一碰到我就不能做那事?”诸葛妮说。 诸葛妮这么说,让林乃界无地自容。诸葛妮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他喜欢她,她 也喜欢他。可是,他一跟她上床就阳痿,他以为自己这方面有问题,去信河街人民 医院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后来他碰到别的女人,试了试,居然行了。他跟诸葛 妮说了这事,诸葛妮掴了他一巴掌,什么话也没说。那个“居然行了”的女人后来 成了他老婆。五年后,他老婆想扩大规模,办眼镜厂,林乃界不想办,一个眼镜配 件厂已让他喘不过气来,再办一个眼镜厂等于自寻死路,再说,如果办了眼镜厂, 其他眼镜厂就不会再到他的眼镜配件厂进货。他老婆骂他死脑壳,眼镜厂可以跟他 一个男同学合办,不让别人知道就是了。林乃界最后没同意。他老婆自作主张跟男 同学合办了眼镜厂,不久后跟林乃界离了婚,跟那个男同学做了夫妻。 陈上水看看林乃界,又看看诸葛妮,分析说:“当年可能是他太爱你的原因吧! 现在肯定行的。” “现在他更看不上我,嫌弃我开按摩店肮脏,碰都不愿碰。”诸葛妮越说越生 气,眼睛瞪着林乃界,说,“林乃界,你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是不是这样?” “怎么会呢!”林乃界轻轻说完,低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