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诸葛妮认为林乃界再也不能去找赵来来讨债了。赵来来的态度很明显,她根本 没准备给林乃界货款,入股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种托词,如果入股后林乃界每天 都去赵来来工厂上班,她可能会人财两空。所以,她现在支持陈上水提供的方案, 擒贼先擒王——去税务所找胡可去。 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又在东海渔村商量这件事,大家意见一致,赵来来是一 块经过千锤百炼的牛皮糖,刀砍不断,水泼不进,想从她那里讨回货款的可能性等 于零,接下来应该把目标转向胡可去。现在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是谁陪林乃界去找 胡可去?四个人里,对付胡可去这样的政府工作人员,陈上水经验最丰富,问题是 陈上水跟胡可去打过交道,有共同的朋友,不太方便出面。苏海啸倒愿意去,林乃 界觉得他不合适,苏海啸性格暴躁,一句话不合,说不定就打起来,这次目的是讨 债,可以吵,可以闹,但绝对不能打架,一打架就会惊动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不可 能为林乃界说话,到时候钱没讨回来,人却进去了。诸葛妮也表示愿意陪林乃界去, 但林乃界觉得她去的利弊对半分,她去的话,对吵闹有好处,可以把声势造大,但 她不会控制情绪,情绪来了,把握不住分寸,反而坏事。想来想去,林乃界决定一 个人去。 第二天上午,林乃界开车到税务所,二楼他办公室的门关着,去向牌上写着 “不在岗”。林乃界问税务所里的人,才知道他上午去企业检查。没有碰到胡可去, 林乃界发现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下,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林乃界,你真他妈的 是个贱货,现在工厂不办了,你还怕个鸟?” 老实说,林乃界心里还真是有点怵胡可去,论年龄,胡可去比他小,论个子, 他比胡可去高,论身材,他比胡可去好,为什么怵胡可去呢?他觉得不外是两个原 因:一是胡可去的神态,每次胡可去到他的眼镜配件厂(胡可去很少来,最多平均 一年一次),踱着方步,一脸傲慢的表情,高仰着头,眯着眼睛,从来没用正眼看 过他。每一次来,都是在车间看看,到财务室看看,什么话也没说。胡可去没说话, 反倒让他害怕,不知道胡可去心里的想法。二是胡可去那一身制服,那身深蓝色的 制服代表着权力,这种权力可以决定他工厂的生死存亡,这让他每次看见这身制服, 就会手脚发软,喘气吃力,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当然,也不仅仅是胡可去穿的 制服,包括警察穿的制服,工商管理员穿的制服,环境监察人员穿的制服,消防员 穿的制服,所有制服对他都有一种震慑力,让他自卑,让他恐慌,让他没有安全感。 这种心理已深入骨髓,他办工厂的时候怕他们,现在不办工厂了,阴影还是不能除 去。 不过,林乃界现在的心态毕竟跟办工厂时不同,他在心里说:“林乃界,你他 妈的要记住一点,胡可去现在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他就是当局长也管不着你了。他 现在欠你货款,应该他怕你才对。” 这么想后,林乃界胆子也壮起来。既然来了,没有白跑一趟的道理。他走到一 楼,一楼有个服务台,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 戴一副木框眼镜,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林乃界瞥了一眼,就断定她这副镜框不是 信河街生产的,他原来的工厂做不出这么好的镜框,其他工厂更做不出。那个女孩 子低头入迷地看着电脑。林乃界在角落里找个座位坐下来,坐了大概十五分钟,那 个女孩子一直对着电脑,不时发出几声压抑住的笑声。他对自己说:“林乃界,你 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啊,你是来讨债,又不是讨饭,胡可去不在,你可以打手机 给他嘛。” 林乃界认为这个想法很对,也符合他讨债人的身份,凭什么在这里傻等呀?要 主动出击才对嘛。他站起来,走到服务台前,连问那个女孩子三声“你好”。第一 声她没搭理林乃界,第二声她说“等一下”,林乃界等了五分钟左右,见她对着电 脑笑了两次,叫了第三声,她才把头抬起来,看了林乃界一眼,皱着眉头问他,你 有什么事?林乃界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胡可去副所长的手机号,我找他有急事。她 警惕地看了林乃界一眼,说,我们领导的手机号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的。林乃界灵机 一动,说,我是高明眼镜厂的,找胡可去副所长真有急事。见林乃界说是高明眼镜 厂的,女孩子的神情马上就放松了,说,胡所长上午去企业检查了。林乃界说,我 知道,只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个女孩子不再多问,极快地把胡可去的手机号报 给林乃界,又低头去看电脑。 林乃界拿了手机号,走出一楼,来到税务所外的马路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后, 拨了胡可去的手机,第一个拨过去,没接,第二个,也没接,第三个,还是没接。 林乃界知道,像胡可去这样的政府工作人员,一般是不接陌生电话号的。又过了十 五分钟,林乃界拨了第四个,铃声响了六下,话筒那头传来低缓的声音:“嗯?” 尽管林乃界已做好心理准备,听见这个声音时,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不由自 主地把腰哈下来,喉咙发干,声音发颤:“是胡可去所长吗?” “你是哪位?”胡可去问。 从声音里,林乃界仿佛看见胡可去正高仰着头,眯着眼睛,一副高傲的表情, 好像到他工厂检查一样。林乃界猛地清醒过来,他现在跟胡可去的关系已发生了根 本性的变化,他是债权人,胡可去是债务人,严格说起来,他现在的地位比胡可去 高,应该胡可去对他哈着腰才对。想明白后,他把身子直起来,清了清喉咙,说: “我是林乃界。” “谁?” “林乃界。” “林乃界是谁?” “我是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 “哪个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 对话到这里,林乃界发现自己的腰又不知不觉哈下来。狗生的胡可去根本没有 把他放在眼里,不但没记住他的名字,连他工厂的名字也没记住。胡可去根本就把 他当作一堆臭狗屎,这大大出乎林乃界的意料,也大大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他能 够感觉到胡可去的傲慢从手机那头传输过来,压得他膝盖骨发软,拿手机的手发抖,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声调说:“我跟你一起吃过饭的。” “哦?”胡可去犹豫地应了一声,仿佛在想什么时候一起吃过饭。过了一会儿 才问,“你有什么事?” “我在你单位,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林乃界说。 “你电话里说吧,我现在有事。”胡可去的声音显得不耐烦。 “我想跟你碰一下。”林乃界说。 “我现在没空。” 林乃界听见手机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声音,他先是觉得被人当胸擂了一拳,然 后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个空寂的地方,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站了多久,林乃界才回过神来,双腿沉重地走向汽车。坐进车里,大口 大口地喘气,身体慢慢恢复力气后,他才发动汽车开回家。 在家楼下的面馆里吃了一碗不知味道的鱼丸面,林乃界快步走回家,躺在客厅 的沙发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丢人,林乃界你太他妈丢人了,人家欠了你的钱, 还不把你当人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胡可去这个孙子,老子 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相对于胡可去,林乃界认为赵来来的态度比较容易让他接受,他当然也知道赵 来来可能埋藏得更深,可是,无论怎么说,赵来来还是笑脸相迎,泡茶、让座,基 本礼数都做到了。胡可去太他妈目中无人了。太他妈欺负人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当天下午三点钟,林乃界又来到税务所,看见胡可去办公室的门关着,去向牌 显示“不在岗”。林乃界没再打他手机,回到汽车里,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胡 可去。 可是,当天下午胡可去没回单位。林乃界没气馁。他反倒认为今天下午没碰到 胡可去更好,因为他发现,等待胡可去的过程,就是在心里一点点瓦解胡可去的过 程,他原来对胡可去和他所供职的单位充满神秘感和权威感,现在他就在胡可去的 老巢,不过如此嘛,来来往往的人,也没有三头六臂。接下来,他进一步地想,胡 可去没回办公室,说明他上午的电话是起作用的,胡可去的傲慢是伪装的,其实是 一只纸老虎,一接到他的电话,连单位也不敢回来了。 这一点猜测,林乃界在第二天上午得到更进一步的巩固。他又等了一个上午, 胡可去的人影还是没在单位出现。他回家吃了中饭,下午又回到税务所守候。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胡可去终于出现了,他开着一辆绿色路虎越野车,这车林 乃界见过,赵来来有时去他眼镜配件厂拿货就开这辆车。林乃界看着他把车开进车 库,然后从车里滑下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夹在腋下,弓着身子, 眼睛四下看,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躲什么人,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想笑 却又不知该对谁笑的样子。林乃界一看,用手掌拍了一下大腿,快活得差一点笑出 声来,嘴里骂道:“胡可去,老子今天终于看清你这孙子了。” 眼前这个胡可去完全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以前傲慢的神态哪里去了呢? 林乃界的结论是:这才是胡可去的真面目,他只有到企业去,见了林乃界这样的人, 才换上另一副面孔。 林乃界坐在汽车里没有动,他要让胜利的情绪多蔓延一会儿。这种感觉让他无 比享受,身体似乎要飘起来了。他憋住气,看着胡可去弓着身子走进一楼,看见他 爬上楼梯,到了二楼的走廊,他来到办公室门口,四下看看,才掏出钥匙,开门进 去。林乃界又盯着那扇开着的门看了十五分钟,没有看见胡可去再出来。他知道时 候差不多了,再次掏出怀里的钱包看了看里面的欠条,拔了车钥匙,开了车门,双 脚稳稳地站在地上后,回身锁好车门,然后才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胡可 去的办公室走去。 到了胡可去的办公室,他直接走进去,看见胡可去正在看电脑,脸上有不同的 颜色闪过。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指名道姓地叫一声:“胡可去。” 胡可去听到叫声后,右手的食指在鼠标上按一下,脸色一白,抬头看了林乃界 一眼,脸上的神情一愣,问道:“你是?” “我是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胡可去办公桌前有一张椅子,林乃界暂时 不想坐,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俯视胡可去。这种感觉很爽。 “你找我有什么事?”胡可去的声音迟疑又轻微,他似乎想起昨天那个电话了, 问完后,把两手缩回胸前,极快地握了一下。 林乃界看见胡可去的右眼皮抽搐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又干咳了一声。哈哈, 他紧张了,狗生的胡可去也会紧张,他平时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吗?现在软蛋 了吧?被踩住尾巴了吧?林乃界知道开局良好,打了胡可去一个措手不及,乱了他 的阵脚,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一阵狂喜。这时不能手软。他眼睛盯着胡可去说: “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胡可去看了看林乃界,摇了摇头,说,“讨什么债?” “你一共拿了我工厂五十一万两千元的货款,我现在工厂不办了,要把这笔债 讨回来。”林乃界说。 “我欠你货款?你有没有弄错?”胡可去问。 “没有弄错,我这里有你老婆赵来来写的欠条。”林乃界掏出钱包里的欠条给 胡可去看。在心里狠狠地想,现在证据确凿,老子看你怎么说? 胡可去眼睛瞥了下那张欠条,又拿到眼前仔细辨看。 “不会错的,上面按的是你老婆的手指印,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她。”说这句 话时,林乃界的姿态更高了,他像伟人一样挥了一下手臂,用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胡可去并没有给赵来来打电话,看过后,他脸上的神情反倒 坦然了下来,继而把脸拉长,冷冷地把那张欠条递回给林乃界说:“这是赵来来的 事,有事你去找她。” “赵来来是你老婆,她的工厂就是你的工厂,我已经找过她,她不还钱,我当 然来找你了。”林乃界早就知道胡可去会这么说了,故意提高声音,他想让税务所 的人都听见,让大家都知道胡可去欠他的货款,让胡可去无路可退。 “我跟她没有关系,你不要来找我。”胡可去的声音也高起来。 “怎么会没关系呢?”林乃界现在不怕胡可去声音高,这恰恰是他希望的。他 也跟着把声音再提高一些,“赵来来是你老婆,我不找你找谁?” “她不是我老婆。”胡可去突然笑起来。 “你骗老百姓呢,”林乃界被他笑得心虚,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说, “整个工业区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夫妻,你却说赵来来不是你老婆。” “我说不是就不是。”胡可去虽然还坐在座位里,但他的脑袋已高仰起来,眼 睛眯起来,斜看着林乃界,“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还有事。” “我不会出去的。”林乃界说,“你别想一句话就把我打发走。”说完,林乃 界干脆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想干什么?”胡可去身体先往林乃界这边靠了靠,又朝后仰去,突然站起 来,脸上的笑容已收,厉声喝道,“难道想在我这里闹事?我看你是找错地方了。” “除了讨债,我没想干别的。”林乃界说。胡可去刚才的那一声厉喝,他心里 还是颤抖了一下,有一股模模糊糊的东西冲上脑袋。他又有点尿急了。另外一点, 他喊叫了这么多声,税务所里没有一个人到胡可去办公室来。 “我跟你说过,赵来来跟我没关系,讨债别找我。”胡可去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信。”林乃界说。 “你爱信不信,给我滚出去。”胡可去说。 “你不还钱我就不走。”林乃界说。 “好吧,好吧,老子今天踩到狗屎了,被一条癞皮狗缠上。”胡可去又冷冷地 笑了两声,说,“既然这样,老子索性让你死个明白吧。”说完,他从抽屉翻出一 个绿色的本子丢给林乃界。 林乃界看了看,是一本离婚证书,翻开来一看,上面是胡可去和赵来来的照片, 他又看了一眼,嘴里突然又干又苦,嘴皮蠕动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现在滚吧。”胡可去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林乃界觉得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抬头看胡可去, 艰难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