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过两天,六姐姐回家来了,六姐是协和医院的妇科大夫,平时不在家住,老 是值夜班。她说话利落,做事儿麻利,身上永远散发着药水味儿,离老远就能闻见。 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儿俩,可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我,我们俩缘分很浅。她 回家是被妈叫回来的,回得挺不情愿,对我也很不耐烦,嫌妈耽误了她医院的事儿。 在妈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东屋里,按在床上,板着脸说,别没事儿找 事儿啊,你这是闲的! 我说,我怎的没事儿找事儿了?你才是没事儿找事儿!我也没请你回来。 她说,谁都是打小时候过来的,怎就你过得花哨?就你事儿妈似的,没完没了? 我说,你才是事儿妈,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爱给人 开膛破肚的六丫头! 六姐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扯闲篇,我先给你说说什么叫荷尔蒙——她那张脸 本来就长得长,这一“荷尔蒙”就显得更长了。我看着她翻白眼,她说,你那鬼心 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说,“荷尔蒙”这名字很好听,很洋气,将来你有了孩子就叫“荷尔蒙”, 挺好。 六姐厉声道,把身子坐直了,听我说! 不苟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给我说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受 精,什么是着床,什么是产褥期,什么是哺乳期…… 窗外西北风呜呜地刮,小雪粒儿拍在窗户纸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没有生火, 把六姐的鼻尖都冻红了,拿手绢使劲儿擦鼻涕。我却燥热难耐,那些哺乳期把我听 得如坐针毡,浑身冒汗,敢情人有这么多内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 多多了,复杂多了。 六姐受不了东屋的冷,临走,扔给我一本《产科学》,那是她上学的教科书。 书里有很多插图,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画的都是一些不便让人看的地方,淋漓尽 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书归了我,名正言顺,没事儿我就抱着书看,应该说这 本书是我对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认六姐是个合格的人体启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尔蒙讲解,醍醐 灌顶,一通猛浇,填鸭式的强灌对我的认知是个大颠覆,她似乎没考虑过我这个孩 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大科学的冲击。比起上中学以后生物教 师(一般生理课由生物老师担当)对生理卫生一章轻描淡写“这章同学们自己看书 吧,不属于考试内容”地一带而过来说,我的这场恶补当算是得天独厚。 一个小丫头,由妇科大夫来作启蒙教育,那是怎样的一种完全彻底! 十岁,我已经知道荷尔蒙,知道受精了。 《产科学》自然要拿给苏惠看。苏惠每次看书的时候都脸红,把书举得高高的, 只开一道缝,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脸地抢,当然是抢不到。李立子买了一 百根猴皮筋儿跟我们换,我们也没答应。后来,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画报偷出来 跟我们交换着看,画报里头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 长得也不好看,是外国人。我们拿着那些光屁股的人调侃,李立子说他们在“耍流 氓”,我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苏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时不常来检查学习小组,谁都看得出,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 我们,是冲着苏惠妈来的。苏惠妈一见“瓜子仁”进院,马上抱着一包活计迎出来, 也坐在石头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着孩子们做作业。“瓜子仁”见了苏惠 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庄重,用各种理由把苏惠妈往屋里引,苏惠妈嘴角 挂着微笑,就是不挪窝儿。我们都低着头写作业,装得很傻很乖,其实谁心里都明 白,在屋里,“瓜子仁”会动手动脚摸苏惠妈的奶。我们私下议论过摸奶的问题, 觉不出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的,但是这个举动对“瓜子仁”来说就显得很迫切。 苏惠妈总是避免和“瓜子仁”单独在一起,我们都支持苏惠妈。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书包下头发现了画报,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 他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 苏惠妈,苏惠妈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瓜子仁”有些无趣, 他说他还要到扁担胡同检查另一个学习小组,改天要过来处理画报问题。这件事儿 对学生包括家长都是很严肃的问题。 “瓜子仁”走了,我们半天都没人说话,担心学校会因这个处分我们。苏惠妈 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诉我,“瓜子仁”坐在那儿偷偷用指头尖挠苏惠妈的腿。我说苏惠妈 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长得太猥琐,太恶心。李立子说,男人并不是长 得都跟赵云、吕布似的,比“瓜子仁”还难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长 得像动物园的山魈,净打他妈,还骂人,骂他妈妈是婊子,骂苏惠妈也是婊子,骂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说,那他就是婊子养的。 李立子点点头说,好在他去了台湾,要不我们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没收的画报如石沉大海,学校没有因为这个处分我们,我们很快 就把它忘了。因为我们被“瓜子仁”没收的东西太多了,小人书、弹弓、洋画、玻 璃球……都是在课堂上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谁还为一本画报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从月亮门去1 号玩儿,极少见苏惠过到我们这院来。我们院里树多, 可以把猴皮筋儿拴到树上随意调整高度。苏惠家院里就不行,得两个人举着。李立 子对这项活动表现出了极大不耐烦,坚持不了五分钟就撂挑子,说跳皮筋儿是丫头 们的玩意儿,他的志向高远,要当科学家,让科学家举猴皮筋儿是大材小用。 也有苏惠过来的时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画画时。老七喜欢拿着画夹子描摹院 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莲,很普通的东西在老七的笔下个个儿 变得精神抖擞,生机无限。苏惠爱看老七画画,有时候在老七旁边一站就是一两个 钟点。我没那耐心,我喜欢看我爸爸的大写意,墨汁哗啦一泼,就是个大螃蟹,哗 啦一泼又变出一条河……出人意料又让人惊心动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画喇叭花之余,顺手给苏惠画了一张肖像。苏惠很珍贵地举在 手里,不敢折叠,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画过像,拿回去要挂在墙上。我缠 着老七也给我画一张,老七说,去去去,奔儿头倭瓜眼的模样还要费我的纸,画你 还不如画狗玛丽! 我说,老七你是说我长得没苏惠漂亮是吧? 老七说,你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 我说,老七,你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你不能这样糟践我,连狗都不 如,告诉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着我一脸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他的画架子, 吓得苏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 老七说,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画架子回屋了,苏惠不满地对我说,你这是干吗?不讲理得厉害。 我说不是我不讲理,是老七窝囊,废物点心一个。 苏惠说,你是欺负老实人。倚小卖小。 我说,随你怎么说。 我们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一天,我们醒了,是饿醒的。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为粮食而惶恐不安,见面“吃了吗”的问候变得实际而有内容。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饱肚子成了人们最迫切的理想。我们是学生,每月粮食定 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说不少,可总是不够吃。大家的饭量突然都变得很大,没有油 水,每月二两油半斤肉,不定期凭购货本供应一斤咸带鱼。我们的腿都肿了,一按 一个坑。学校实行了劳逸结合,半天上学,半天休息,体育课休课,因为常见有跑 着跑着就昏倒在操场上的学生。我越长越细,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的, 模样越发不中看,连狗尾巴花的资格也达不到了。苏惠的脸色暗淡无光,青春美少 女的模样恍惚成为过去。就像一个正长着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发黄发黑,抽 抽儿了,让人看了心疼又无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饿,老是在寻找吃的东西、 制造吃的东西,小球藻、人造肉,社会上流传什么,他就能折腾出什么。 学习小组已无法坚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各自在家,慵懒地看书。学校为我们 组织了松散的读书会,让我们定期谈学习心得,上交读书笔记。因祸得福,不知是 哪个教育家出的这个好主意,使得我们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能躺在床上读闲书。我 至今的读书习惯仍旧是躺着读,松软干燥的被窝儿里,昏黄的灯光下,读一本自己 心仪的书,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我们的读书小组还是三个人,苏惠、李立子和我。其实除了饿,我们没什么不 满足的。别的小组要到东四北大街的东城图书馆去借书,我们不用,我们家的书比 图书馆多。同学来借书,我妈不阻挡,她自己不认字,却崇尚读书,认为只要是读 书,就是正事儿,就应该支持。因此苏惠和李立子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我们家的书 房,在书格子上任意翻腾,许多的书通过月亮门运出,有去无还。苏惠爱看的是《 镜花缘》《西厢记》《死水微澜》;李立子钟爱的是《七侠五义》《施公案》《儿 女英雄传》;我是杂食类,逮着哪本算哪本,《天工开物》《拍案惊奇》《神曲》。 狗熊掰棒子,哪本也没读完过。我们最怕开班会,汇报读书心得。因为自家那些张 生、红娘、安公子、十三妹实在没法儿和人家的保尔、刘胡兰抗衡。为此我们都很 自觉地不举手,让人家去表现,让人家去大说特说。我们很低调,我们心怀鬼胎。 下午的时候苏惠在月亮门那边朝我招手,问她有什么事,她红着脸不言语,靠 着月亮门的墙玩手指头。我让她快说,说我还很忙,西口粮站来了白薯,配给的, 必须买,一斤粮票买五斤。我们家人口多,我和老七得借平板车帮着莫姜去拉。指 望莫姜那个老太太,百多斤白薯她天黑也运不回来。 苏惠朝我们院里望,老七正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等着我和苏惠磨蹭。老七性格内 向,他明明着急,也不表现出来。老七住的房间是过去的花厅,大门、大玻璃窗, 他待在里头跟动物园的猴似的,可以隔窗参观。老七画画讲究光线,房间不挂窗帘, 他在屋里干什么外头都一览无余。妈跟我说过,北京夜里有夜游神在房舍间走动, 夜游神极高大,房顶只能到他小腿肚子,倘若半夜你一睁眼,恰逢夜游神从你窗户 跟前走过,不把你吓成稀屎痨才怪。我怕撞见夜游神,所以天一黑我就赶紧拉窗帘, 养成习惯了。 苏惠瞥了一眼院里的老七,把一个花纸信封塞到我手里,叮嘱我,直接交给舜 铨哥哥,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别人看。经苏惠一说,我才想起老七叫舜铨, 这些年跟着妈老七、老七地叫,没大没小,几乎把他的名字忘了。 我问苏惠,我可不可以看?苏惠说不行,是专给舜铨哥哥的。我说,你自己交 给他不是更直接,他就在那儿站着呢。 苏惠说不,说通过我的转交更能显出女孩儿的矜持,她苏惠不是什么都不论 (读lin.不论,北京方言,意为不管不顾,满不在乎之意)的丫头。我说也对,崔 莺莺和张生之间还有个红娘呢,咱们三个是在唱《西厢记》。 接过苏惠的花信封,我迈着小台步边走边唱:叫张生你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 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一想不对,这回是崔莺莺给张生传书信,不是张生跳墙找崔莺莺,闹反了。 排队买白薯的时候我把信封交到老七手里,老七问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苏惠给 的,让他自己看。老七撕开花纸,里面是三斤粮票。困难时期的三斤粮票,其贵重 程度无法计算。老七一个大小伙子,每顿的主食只有三两,常常饿得他到莫姜的厨 房去转,不好意思跟莫姜要吃的,只是说渴了,想喝凉米汤。害得莫姜摊着手眼泪 汪汪说不出话来。 现在老七看着手里的三斤粮票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让我把粮票还给苏家, 说家家粮票都很紧张,不要白占人家的便宜。我说,是苏惠特意给你的! 老七说,那更不能要。凭什么?还了去! 还?我还真舍不得。买白薯交钱的时候,我从身后莫姜手里接过粮票,连同手 里那张,一并递了进去。多买了十五斤白薯,老七没有感觉,莫姜一边推平板车一 边算计,怎多收了咱的钱哪?老七在前边蹬车,我在车上坐着,心里暗自发笑,前 边的懵懂,后头的认真,中间的我蔫儿坏。 等于是我替老七受了苏惠的馈赠,老七蒙在鼓里,苏惠也蒙在鼓里。我承认, 我把苏惠的信交给老七的时间、地点都欠考虑。要不,苏惠那颗少女的芳心下场不 会那样糟糕。可我也不知道那里头是粮票呀,并且它是出现在我们买白薯的时候… … 接下来是苏惠让我给老七送两个用花手绢兜着的米糕。大概是听了我说的老七 到厨房找凉米汤的话,心里不落忍吧,看起来她是爱上我们家老七了。我不知道一 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七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反正我要是找爱人,绝不找他那样的。 除了画画,别无长处,连灯泡也不会换。不会哭也不会笑,没有一点儿情趣,甚至 连玛丽狗都不如。狗玛丽还知道作揖讨好,老七的脸老是一副死眉瞪眼的泥胎像。 苏惠看上他哪儿了?我真不明白! 米糕的味道又香又甜,我把它拿进花厅,在老七的鼻子底下一晃,老七抬起头 说,真香。 我把手绢当着老七的面儿打开,两个白胖松软的米糕立刻香飘四溢。老七从我 的手里抢过去一个,三口两口填进嘴里,边吃边问,谁给你的? 我说,苏惠妈。 不知怎的,我回避了苏惠,我是不想让老七多心。 老七说,唔,南方人才会蒸这种糕,莫姜蒸的鸡蛋糕不是这种味儿。 我说莫姜的糕是面,这个是米,质地不一样。老七问,苏家老家是哪里的?我 说管她是哪儿的,吃! 我和老七谈论了半天米糕,平淡的话题,我的动作却很夸张,很大成分上带有 表演性质。我知道,月亮门那头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看。 苏惠像受到什么鼓励,三天两头给老七送东西,玻璃丝编的一颗心啦,苏联的 风景画片啦,几块高级牛奶糖啦,三五颗苏州话梅啦……百分之百都被我截了。傻 苏惠开始给老七写信了,她大概认为老七也爱她。我才知道,一个女孩子一旦燃起 爱的火焰,那就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飞蛾扑火,全不在乎了。天下比老七精彩 的大有人在,苏惠却是一条道要走到黑,把老七看成了天下第一。 从苏惠的言谈中我知道,每天晚上苏惠都站在月亮门东边朝花厅望,看老七弯 着身子画画,看老七在屋里走动,看老七在廊子下洗头发,看老七脱衣服关灯睡觉。 这个女夜游神对老七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爱意,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憧憬。好像老七 的举手投足都有着象征意义,都透出了某种范儿,让她到了痴迷的境地。她向我打 听老七的一切,包括性情爱好,口味咸淡,朋友圈子,身体状况,让我烦不胜烦。 不就是一个老七,至于嘛!敢情一个人暗恋一个人可以到这种程度,整个迷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