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旺高他娘果然变了主意,她说旺高啊你别急着回家,我思来想去,你找个工 作不容易,若是回来没合适的事做,那就是雪上加霜了。你爹的腿再养几个月总能 下地的,那时你再回家吧,现在要好好干,听老板和老板娘的话,别得罪人。 “老板没有老板娘,也没有孩子。”李旺高告诉娘,“他总是说他一个人吃饱 全家不饿。”他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年轻时他在农村插队,跟一个村姑相好过, 张叔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小芳。” 电话里“哦”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默,儿子有些讶然,仿佛看见老太太一个 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卖店门口,正在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娘跟他说起过,出嫁前她 也是个村姑,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能干。三间茅草屋,屋前有高高的篱笆墙,夏天挂 满丝瓜、豆荚,屋后的土坡上,在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中间,有她开垦的一 小块自留地,种着番薯和南瓜。外婆去世前,娘跟她的娘家还有书信往来,外婆去 世后就慢慢地淡了。小伙子唤娘,“娘您在想啥呢?”娘倏尔惊醒,“儿啊,”她 说,“你要孝敬老板,一个单身汉,年纪又大了,过日子恐怕也不易呢。” 我向李旺高要他家的地址邮编,小伙子警觉地说,干啥呢,查俺的户口吗?潮 儿说,他说不说没关系,身份证在我手里呢,上面有他家的地址。我说,小李,没 其他想法,给你家寄点钱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李旺高咬着嘴唇说,俺娘会不安的, 她常说无功不受禄。“那就算你预支的奖金吧,你自己去寄,”潮儿拍一下桌子说, “若是你不听话,老子统统给你扣回来!” 原本算得上温文尔雅的高辰潮先生,现在被这小子搞得心烦意乱,言行举止都 变得粗俗起来。李旺高的脸因受辱而变得苍白,他被我押着走向邮局,好像一名被 送往战俘营的俘虏兵。“俺娘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会吓坏的。”他接过我 手里的两千八百元钱时,手抖得像患了帕金森症似的,汇款单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瞥了一眼,他居然赶紧将手蒙住那张纸。我只看见了一个姓氏,沛,这是一个少 见的姓。我说,这是你娘的姓吗? 李旺高不睬我,好像不是我要给他家寄钱,而是逼着他送钱给我。我走出邮局, 站在人行道上想了一会儿。楚汉之战,刘邦获得最终胜利,建立了雄踞东方的大汉 王朝,之后大封天下。汉高祖刘邦将家乡的泗水郡改为沛郡,并给家乡之民皆赐姓 为“沛”,称沛氏家人。沛郡就在淮河一带,看来黑牡丹给我提供的信息应该是可 靠的,他们果然是从那里搬过去的。 “你外公家祖上出过皇帝,”我对李旺高说,“你家不是生来就该受穷的,小 李,你不该气馁。”我把这典故讲给他听。王莽篡汉之后,改沛郡为吾符郡,那些 “沛氏”大多都改回了原姓,仅余少数沛氏顽强地坚持下来。“坚持下来的肯定是 皇帝家的直系后人,”我叹息说,“可惜后来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了。” 李旺高站在邮局门口的一只邮筒旁边,跟邮筒一样一动不动。他穿着那套皱皱 巴巴的迷彩服,好几处地方已经撕破剐落,脚上也是一双破胶鞋。他的容貌是地道 的草根型,被电视上的王宝强,被舞台上的赵本山们所通俗化了的草根容貌。“你 说啥,说俺是皇帝的后人?”小伙子傻乎乎地指着自己鼻子问我,鼻翼由于激动而 张得大大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急躁而又无力的动作。“张叔你跟俺寻啥开心 呀,算了算了,俺谢谢你,俺现在已经没啥好担忧的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暂时不打算把他娘的姓告诉潮儿,随风飘落的一缕思 绪似乎已触手可及,反而增加了我的疑疑惑惑。世上有许多奇遇也有无数牵强附会, 我不想闹一出触及他人内心深处伤疤的笑话。 毫无疑问,欠啥不能欠人情,这笔钱寄出后,显然给李旺高带来了可谓是沉重 的压力。从秋天到冬天,他的脸上减少了许多笑容,尤其是业务范围扩大后,潮儿 一时招不到合适的员工,他便要求增加投递量,又承担了一条城郊线。那段时间, 我的工作也忙,偶尔在休息天去一下,不是看见他们在忙着卸货,就是出街了。小 伙子被风吹雨打得更黑了,人也瘦了一些。天冷了,潮儿买来几件保安穿的黑色短 棉大衣发给快递员。屋子里没开灯,小伙子像个黑人似的,跟我打招呼时总算咧了 咧嘴,露出两排醒目的白牙齿。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送完货回来,天色已经黑蒙蒙。电动车没电了,小伙 子推着车慢慢地走,默默计算着这个月的收入。他的积蓄已够还清我们让他寄回家 的钱,这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潮儿那里,他不急着还,因为潮儿说过会在 年终奖中扣除。现在他想去找小妹,先把她的钱给还了。他想,一个单身女人,负 担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儿,日子过得想必也是紧巴巴的。在给他娘寄钱之前,小 妹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现在却成了他心目中的一位亲人。 但是他不敢冒失地找上门去,小妹的一份心意是我告诉他的,万一她不承认怎 么办?小伙子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叫上我一起去。那时我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手 机响了,我看了一眼说,小李你有什么事吗?他说他在红会医院门口等找。我对接 送我上下班的司机说,你把车直接开到红会医院去吧,或许,今天要辛苦你多跑一 点路。 那天晚上不是多跑一点路,而是耽搁了好长时间。李旺高刚给我打完电话,就 遇到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黑牡丹。李旺高惊讶地说,你上医院来干啥,你生啥病了? 黑牡丹怔怔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泪珠儿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李旺高急得跺 脚说,你说呀,你到底生啥病了,不管啥病,咱们找医生就是,医生总有办法治的! 黑牡丹扭过脸去说,俺想听你说句真心话,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李旺高愣了愣, 轻声说,啥忙,你不会是叫俺去杀人吧?杀人俺可不敢,俺爹娘还指望我给老李家 传宗接代呢。他犹豫了一会儿,色厉内往地又说,除了杀人放火,俺都帮你。 破涕为笑的黑牡丹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瘫痪下来,她好像一名跑完马拉松的 运动员,己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俺怀孕三个多月了,她抹一把眼泪鼻涕说,俺要 做人流手术,医生要家属来签字。“俺坐在公交车上,去了好几家医院,全都这样 要求,”李旺高目瞪口呆地傻站在那里,好像在听天方夜A 谭,“俺一直在想,只 有你能帮助俺了,想着想着,就看到了你站在这家医院门口。这是天意,”姑娘闭 上眼睛,泪水从垂下的睫毛中溢出来,她继续地、梦呓般地说道,“这真是天意啊, 旺高哥。” 李旺高低下头去看她的腹部,姑娘以为他要逃离,紧紧地抓住他不放手,她的 脚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软绵绵的,身体簌簌发抖。李旺高说,“谁造的孽?你为 啥不找他,怕他不承认是吗?你告诉俺,俺去找他。”姑娘仰起脸,眼泪愈加止不 住地淌落下来。“一个骗子,”她抽泣着说,“他说他会娶俺,给俺安排一份好工 作,他领俺去过他开的公司,在一栋很高档的写字楼里,有很多员工。”愤怒和屈 辱使她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后来俺才知道这些全、全是假话,他在那公司做过两 个月业务员而已,他结、结婚都十、十来年了,在老家还有两个孩子。” 李旺高着着吊在他身上的黑牡丹,他的鼻翼微微抽搐,流露出既同情又鄙夷的 眼神。你别扯这些了,告诉俺,他现在在哪里?跑了,黑牡丹说,谁也不知道他跑 到哪里去了。蠢货,李旺高说,你他娘的真是一个蠢货,俺本来还想回家帮你改变 形象呢,可凭你这副不争气的蠢相,堵得住别人的嘴吗? 黑牡丹的双眸倏地黯淡下去,好像有一缕最后的遮羞布,被李旺高无情地撕开 了,她感到无地自容的痛苦。但是她并不因此而放开李旺高,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胳 膊,眼泪鼻涕都揩在他身上,她跪下去,迫使李旺高跟着她弯下了腰。旺高哥,求 你了,对俺好一点,你知道俺不是坏女人,俺只是做梦都想找个好工作,嫁个体面 的老公哪。说这番话时,她觉得整个身心化成一片凄凉的落叶,在半空中悲伤地飘 浮。“那骗子也是俺们老乡,所以俺才轻信了他啊!” 我到达红会医院时,李旺高已陪着黑牡丹进入产科门诊部,一名女医生的脸捂 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看上去你俩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又是头胎, 为什么要流掉?没钱,李旺高言简意赅也说,养不起这孩子。女医生皱了皱眉头, 没钱结什么婚,还不注意避孕?黑牡丹踡缩在病床上,提心吊胆地瞅着李旺高,唯 恐他说出什么顶嘴的话来。李旺高却叹了口气,说,没钱也是人啊,是人就免不了 不自量力,医生您说是不是?女医生愣了愣,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说,签字吧,签 完就出去。 李旺高回到走廊上就给我打电话,三言两语把这事跟我说了。我愣怔怔地坐在 车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靠在车座上,想叫司机把车开走,把我留下,想想又算 了。这世界上,哪里都有个上层社会存在,那地方有它自己的疆界、规则和特权, 很多事情能做不能说,否则就会被谣言和栽赃陷害所吞没。但是,我算是上层社会 的人吗?我想,至多算个边缘人罢了。再说我也还信得过这司机,他的待遇其实比 李旺高好不到哪里去。 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我才看见他俩从门诊楼出来了。面色惨白的黑牡丹艰难 地被李旺高扶着往前走,好像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病房里。我推开车 门下去,她惊讶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轿车,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上车吧,我 送你们回去。”我说,绕到车子右侧,打开前座的门。李旺高将后面的车门打开, 先让黑牡丹坐好,然后才坐到了她的身边。“谢谢你张叔,”小伙子疲惫地说, “辛苦您了。” 后半句话是对司机说的,他对我称你,却向司机称您。我说你的电动车呢,要 不要搁到后备厢上带回去?他说,算了,停在医院车棚里吧,明天再来取。我从后 视镜上看见黑牡丹,她瘫在座位上,轻轻地呻吟着,那小脸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一团。 我着见李旺高忍不住操住了她的一只乎,传递同情和安慰。她的手上青筋凸起,脆 弱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鸟儿。她握着他的手,像溺水者握住一只救生圈似的,脸上 的皱褶终于舒缓了一些。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此刻,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车子从高架桥上开下去,停在了那条小街的街口,司机对我说,不进去了吧, 这条街太窄。我着看他,他低下头,回避我的眼神。小街上没有其他车辆,我们的 车开进去完全没问题。我明白他的顾虑,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车夜里停在这条暧昧的 小街上,这if儿就说不清了。我拍拍他的肩,吐出一口浊气。 李旺高将黑牡丹搀出车去,黑牡丹晃晃身子,站稳了,他却一个趔趄,差点跌 倒在地。一条腿跪在车轮旁,他颤巍巍地扶住车门站起来,我奔过去搀住他说,怎 么了,是不是饿了?他抬起头,挤出一点笑容说,也许吧,今天中午只吃了一碗拌 面,又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晚饭到现在还没吃。我跺跺脚,不容分说地命令他, 你把她送回去就过来,我带你去吃点好的,瞧你的身体状况,怕是早就营养不良, 跟非洲来的难民差不多了! 我站在街口,阴郁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蹒跚而去,残缺不全的霓虹灯在小街上闪 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我看见那位足浴店的领班或者老板娘出现在店门口,她怪声怪 气说,哎呀呀,黑牡丹你怎么找了这么一位护花使者,他可供养不起你呀。我听到 高架桥上响起消防车的声音,抬头望去,远处有一栋高楼在冒烟。一种不善之念油 然而生,我希望这把火蔓延到这里来,把这家店,或者这条街烧成灰烬。 “今天是星期六,女儿怎么又没回家,”我说,通往卧室的门开着,整个套间 一目了然,“莫作她有了男朋友?” 小妹端着两杯茶从厨房走出来,她向李旺高点点头,叫他坐到沙发上去。她穿 着一套棉家居服,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脸上的表情很无奈。“那个老家伙终 于得逞了,”她说,“他不停地找她,给她打电话。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了这 一天等了二十年了。她上课时,他赖在女生宿舍里不走。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了他是 我女儿的亲生父亲,人人都说我做得太过分,天晓得当年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孩子上他家去了?”我接过茶杯,茶水很烫,我赶紧把它放到茶几上去。 “还是去了他的办公室,或者是哪家茶楼?” “昨天下午去的他家,”小妹坐到我对面一张单人小沙发上去,平静地告诉我。 “晚饭后来电话说今夜就住那儿了。那是城西的政府经济适用房,一百八十平方米, 高层顶楼,上面还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阁楼,装修得美轮美负。整个阁楼都归她住, 一个书房四十平方米,还有卧室、小客厅和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光房。我培养她二 十年,她不到两个钟头就背叛了我。” “哪儿的话,”我哈哈一笑,说,“她不过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而已,多了一个 栖身之处,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无所谓。我也想明白了,”小妹把杯子拿到嘴边,她喝的是咖啡,不放糖的 浓咖啡。“我是老百姓,过老百姓的日子。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看看书,喝喝咖 啡,节省一点,省下来的钱出去旅游。”她放下杯子,越过我看着窗外。“等到我 走路都走不动了,就住到养老院去,去那里等死。” 坐立不安的是李旺高。他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这些话 不是他该听的,他确实很尴尬。他搓着双手,好像很冷似的,使小妹皱起了启头。 “你穿得太少了,”小妹站起身去找衣服,找了半天没有适合他穿的。她只好回到 客厅对小伙子说,等会儿我们出去给你买件毛衣,江南的冬天阴冷阴冷的,北方人 很难习惯。“ “俺不冷,姑姑,”小伙子眼睛红了,很自然地称她姑姑,“俺爹能下地了, 俺娘说家里的债也都还了,这段时间俺挣的不少,”他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旧信封, 抖抖瑟瑟地递过去,“谢谢您对俺一家人的关照,以后,”他低下头去,黝黑的脸 上浮起了一层红晕,“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尽管吩咐我来做吧。” 小妹把信封推回去时看到了上面的字。李望高,她盯着他的脸,她说,“这是 写错了还是怎么的,莫非你改过名字?”那时客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我的手抖了 抖,晃出的茶水落到衣襟上。小伙子略略迟疑一下,说,这是俺一位童年小伙伴来 的信,上小学前俺的小名叫望高,“后来俺爹说这名字取得太玄乎,不如兴旺的旺 来摇实在,报名时就改成了李旺高。” 运河上蒙着一层雾,细雨将窗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前面的楼宇 被雾气所包围,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我看见小妹有短暂的失神,似乎在 回想什么,回想我对她说过的话。她审视李旺高的脸,审视他的眼睛、鼻子和下巴。 她跟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切都有点似是而非,模糊变形,失去了鲜明的 轮廓。她回过头朝我看,我摇摇头,转过脸去对李旺高说,“今年春节我要去中原 看望几位老战友,我俩同路去吧。” 接下去的场面多少有些不自然。小妹将里面放着八百元钱的信封塞回李旺高兜 里去,李旺高拗不过她,只好收回去了。小妹提议出门去给他买毛衣,小伙子坚决 不要。小妹拉起他的手,点点头说,还好,还有点温度,但这是在屋里啊。小伙子 被她拉着手,脸红得像一面旗帜。“老板给俺们发了一双棉手套,”他说,“骑车 时俺戴着这手套,一点不觉得冷。” 李旺高急着要回公司去,说今天还要跑几趟医院。小妹进卧室去换衣服了,李 旺高悄悄地问我,这附近有超市没?我说你想买啥东西,吃的还是用的?他犹豫了 一会儿,“她让俺买的,”他摸出一张单子,“都写在这上面。” 单子被小妹一把拿去。她出来得那么快,让我们猝不及防。“谁让你买的,我 带你去超市。”她说,她的眼珠子却突然不会转动了,她用舌头顶着牙齿,发出轻 微的咝咝声,我仿佛看见屋子里出现了一条响尾蛇。“卫生巾,要大包的,还要几 条女内裤,L 号的,”小妹的脸色变得真快,好像是阳光妩媚的天空,骤然便出现 了一大片乌云。“还有什么?”她说,“买一只活鸡,杀好了带回去。”她读出最 后一行字。她猛地抬起头,厉声质问道,“李旺高你跟什么女人在打交道啊,你搞 的什么名堂?!” “老天爷,”我说,“老天爷可以作证,别冤枉他,那女人的事跟他无关。” 我看见小妹慢慢地转过头来,那眼光像刺刀似的对着我。“你别想替他打掩护,年 轻时你给潮儿出过的坏主意,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她说。我被她气得一时无言。 雌老虎,你真是一头雌老虎,我在心里说她。“那是他的一个老乡,被坏人骗了,” 我指指天花板,上天在看着我。“如果小李不帮助她,那姑娘也许就去跳钱塘江了!” “是吗,小李你是在学雷锋,”小妹说,瞪着大眼。“你可不能像张叔那样骗 我。” 小李的嘴唇在哆嗦,毕竟他不太清楚这位姑姑年轻时的遭遇,他被她的过激反 应所吓坏了。“俺不敢骗您,她真是俺老乡,现在就在公司隔壁做足浴女。”他凄 楚地微笑着说,鼻尖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儿。“她家跟俺家一样穷。她遭罪了,俺 不能不帮她一把。” 小妹用手背将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掠,垂头丧气地坐回沙发上去。“造 孽,”她说,“真是造孽。”她的样子,好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被不争气的 子女搞得早已心灰意懒了。我默默地看着她。“你别送我们了,”后来我轻声对她 说,“外面很冷,我带小李去超市吧。” 雨下大了,变成了雨夹雪。雪片儿落下来的声息飘忽模糊,地上变得泥泞不堪, 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潮腻腻的,空气中有一股发霉的、酸溜溜的气味。小妹非 要跟我们一起去超市。她那么执拗,那么顽强地要去,我们只能尊重她的意愿。于 是她换了一双套鞋,小心翼翼地走在我们前头。“这些东西我去了不会买错。”她 说,抬手掀开超市门前厚厚的棉帘子。单子上的东西买完了,她又去买毛衣。李旺 高想阻止她时,被我拉住。“随她去吧,超市里也不会有太贵的毛衣,”我说, “何必再惹她不高兴。”小伙子露出忐忑的神情,到了付账时,看见小妹拿出一张 超市卡,他走上前又退下来,眼睛水汪汪的,他说,俺该怎么还她的这份情啊,张 叔。 “多叫她几声姑姑,”我站在超市门口,心情复杂地瞧着小妹终于离去。她踽 踽而去。一个瘦削的、单身女人的身影,撑着一把伞,在雨夹雪中踩着泥泞的道路 走去,夹杂在一片花花绿绿的雨伞之中。李旺高也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睛比天气更 潮湿了。“常来看看她,尤其是等到她退休以后。”我把这句话说完,拍拍小伙子 的肩膀,他点点头,迎着飘拂的雪花呼吸着,深深地呼吸。 他还很年轻,这是他的幸运,相比之下,贫困和苦难都算不了什么,我们的同 情和帮助更是不值一提。年轻,这是他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