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牡丹家是外来户。李旺高家也是外来户。他们离乡背井,从淮河漂到黄河, 除了那个年代的动乱与饥荒,或许还各有各的原因。这样的外来户如何得罪得起本 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病房里安静下来后,老人们的长吁短叹像针一样,声声刺痛 着所有善良者的同情心。 窗外天色阴晦,好像又要下雪了,寒风卷起尘土,在没右太阳也没有月亮的空 中弥漫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匆匆地向前走着。风带来雨和积雪 的潮湿的土地的气味。或许在遥远的淮北平原,那里的冬天也跟这里差不多。我沉 默良久,拿出旅行箱里的笔记本电脑,“想不想听高老板唱的越剧?。”我问李旺 高,眼睛却看着他娘。“越剧,是杭州那边的戏文吧?我在有线广播里听见过,很 好听的。”老太太的神情略有些惊讶,但她的语调和举止,没有太出乎意外的表现。 高辰潮出现在电脑屏慕上了,这个曾经风流调悦的家伙,这个在农家小院用古 人的爱情故小勾引村姑的落难公子,而今已变成一个背脊微驼的半老头儿。他的嗓 子也变得嘶哑,整天抽烟,烟都进了他的眼睛,熏坏了他的喉咙。按照我的要求, 潮儿选的是他当年唱得最多的越剧经典,《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一段。“一 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通,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唱戏的人 老了,却增添了生活的阅历和底蕴,可谓如诉如泣。潮儿不单是唱,也演,一招一 式都婉转延绵,听得人心酸,听得人产生幻觉,仿佛那病恹恹的美人儿真的走过来 了,一步一步,揪心揪肺地走进了这间病房。 老太太落泪了,痴痴地盯若潮儿,我的心隐隐作痛,自以为潮儿那枯涩的目光 透过屏幕,已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您想起什么来了,你见过他吗?”我终于赤 裸裸地问了,问得戳心,问得卑劣,“他的大名叫高辰潮,三十年前在淮北插过队, 搭伙在一户姓沛的农家,”我紧盯着她那微微眯缝起的衰老的双眼,她脸上的每一 条皱褶,我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身上也感到有些发冷。我有一种破釜沉舟的 疼感:该了的总得了了,否则,至少对于躺在病床上的李旺高来说,才是极其不公 平的。 病房里的灯光很暗淡,李旺高他爹回家去了,黑牡丹也回去了。房间里四张床, 只有角落里那张床上躺着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头儿,据说他生了五个儿子,娶了五个 儿媳妇,却连一个愿意来医院服侍的晚辈都没有。我看见老太太黄白的嘴唇像蚯蚓 似的蠕动着,显出凝想的神情。“姓高的杭州知青,搭伙在跟我同姓的农家?”她 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我赶紧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送到她手上, 老太太喝了两口水,缓过一口气来,我又跑进卫生间,绞了一条热毛巾,给她揩脸。 “谢谢您,张叔,”老太太悠悠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远房堂妹,她家离我 家有二十多里地。好像是有个杭州知青在她家搭过伙,是挺爱唱戏的,是不是姓高 我就记不清了。对了,听说他跟我那堂妹还相好过呢,那时,风言风语的不少,让 她耽搁了好几年才嫁出去。” 浓重而不可分解的伤感,使窗外的刚钻出云层的月亮又躲了进去。我愣怔怔地 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电脑屏上,潮儿已经消失,一闪一 闪的反光映出我的脸,慢慢地从苍白变成了一副土灰色的丑陋的苦相。真相来得如 此突然和意外,令我猝不及防,我想起潮儿唱这段越剧时分外投入,想起昨晚上小 妹兴冲冲打来的电话,想起他们那远在香港的大姐,或许已经订了机票准备北上。 我好像一个驾船远航的水手,船漏了底,希望的大海上,看不到一座灯塔,一个岛 屿。 “那个堂妹现在过得还好吗?”我问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她,“孩子都跟旺 高差不多大了吧?” “死了。”老太太抬起油乎乎的棉袄袖子,揩着眼角溢出的浑浊的泪珠儿。 “听说前年冬天过世的,说是得了肺癌,都怪她那个衰老头子,整天抽自己卷的土 烟,像个大烟囱似的。” 我摇晃一下,破椅子在我身下散了架,哐啷一声,我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的心比屁股更冷。李旺高惊呼出声,伸出一只手想拉我,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而呻 吟起来。老太太慌里慌张地弯下腰拉住我胳膊,“张叔,您怎么啦,高老板托您来 打听的是吗?他可真是个有心人,”老太太艰难地拉起我说,“我那堂妹后来生了 三个孩子,老大今年都二十六岁了,她的命太苦啊,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什么也不能叫我暖过来,我的脚冷得发木,我的手凉得像浸在冰水里,我的牙 齿咯咯作响。胸口闷得难受,我走出去,走到护士值班室,那里有个煤球炉子,一 把大茶壶嘟嘟地在炉上冒着热气。护士是个黄毛丫头,裹着一件棉大衣坐在炉边打 磕睡,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睁开了眼睛,“有啥问题吗?”她问,眼光却落在我身 后。我回头一看,是李旺高他娘,她也跟了过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我那老头 子的血不中,这事别让我儿子知道。”老太太轻声说道,冷得发青的颧骨上涨起了 一层红晕,我看见护士惊讶地扬起眉毛,然后收了那浅浅的笑容,摆出一副冷峻的、 公事公办的表情。 老太太低下了头,像个小姑娘似的,她的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了。“老头子不 是我儿子的亲爹,老头子那家伙不中用,为了让李家有后,当年我、我向他的一个 堂、堂兄弟借了种。” “老头子莫非心里没数?”黄毛丫头的眼贴眯成了一条缝,好像一名女警察, 意外地抓获了一个自投罗网的笨贼,兴奋得全身都快乐地哆嗦起来了。我想阻止老 太太往下说,但已阻止不了。“有点怀、怀疑吧,但我始终不承认,”老太太好像 为了老头子,为了儿子,为了老李家的和谐幸福,豁出去了,她抬起头,咬着嘴唇 说,“二三十年都过去了,他不信也得信了。” 我扫了护士一眼,我的目光很严厉,令她打了个哆嗦。她捂住嘴,您、您放心, 她对老太太说,俺们医院有保护患者隐私的规定。我扭头走了出去,走到医院门外,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夜空中浓云密布,一团团的乌云,像妖怪似的,借着风势在混 沌的天空搅来搅去。白天我看到医院对面有一条河,现在河岸被黑暗淹没了,连河 面上的船只都模糊不清,天空和大地,矿山和原野,远处和近处,都搅和在一种不 可预测的非睁非动状态里,我想起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她 寻找光明。我的眼睛却是混混沌沌的,找不到一点亮色,我的心里也是。 手机又响了,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半天打不开那手机翻盖。电话又是小妹打 来的,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得到我给予高家的好消息,然而,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些 什么? 我在镇上的一个小旅馆住了两夜,第三天早晨离别李旺高和他爹娘。战友的三 菱吉普车停在医院门口,司机和秘书像两棵树,笔直地站在车两旁。送行的是黑牡 丹,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些红枣和核桃。战友替我订了机票,直接开往新 郑机场,然后乘机飞回杭州。原先打算去安阳和郑州转一下,现在我已经兴趣索然, 哪里都不想去了。 眼泪涌自李旺高的眼睛,小伙子体质不错,已能从床上坐起。这是一种从心头 绞出来的一滴一滴的眼泪,短短两天时间,他经历了生和死,经历了恨与爱,还经 历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极度委屈的煎熬过程。李旺高他爹拱着手向我战友作揖,俺不 知该咋感谢您,他哽咽着说,您救了俺一家,是俺李家的大恩人。战友尴尬地揉着 发酸的鼻子,心虚地看着我,说,您老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这老家伙逼着我,恐 怕我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那位过早谢顶的小头儿送来几百元钱,说是派出所干警们凑的手术费,那骗子 家很穷,就是拆了他家的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那战友眼珠子一瞪,刚想训他 被我拦住。“谢谢你,谢谢各位干警,”我貌似很诚恳地说,“哪能让你们垫钱呢, 我已经给医院交过钱了。但是,”我沉下脸说,“你们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将案子移 交给检察院和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小头儿如何想,我已管不了,别说我管不了,其实我那战友也不一定能管得住。 国务院总理发了几百个文件,连公款吃喝这一张嘴都管不住,官不畏规,奈何以规 惧之?我对李旺高说,“你好好养伤,养好了回杭州去,高老板挺记挂你,他妹妹 也是,你在家要孝敬父母,尤其对你老爹要顺着点,养育你三十年,老人家真的很 不容易,你得牢牢记住。” 李旺高还没回答,屋角里那眼花耳背的老头儿突然哭出声来,他居然听见了我 们的话,触景生情而号啕大哭。我和战友面面相觑。李旺高他爹赶紧走过去,站在 床前劝说这个有五个儿子的老人家。别哭了,对您的身体不利,您把小王八蛋们的 地址告诉俺,他激动地说,俺替您去臭骂他们! 我走出医院,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三菱吉普,黑牡丹迎上来喊我张叔,身后跟 着她母亲。“张叔,俺不知啥时才能再见到您了,请您替俺向高老板,向高家那位 姑姑问好!”我怔了怔说,“你不回杭州去了?在这里找到活儿干了?”黑牡丹不 吱声,转过脸去愣愣地看着远方。她母亲急了,跺着脚说,咋能不回去呢,这里没 田没地的,连个能帮上忙的亲戚都没有,你还没啥文化,到哪里去挣钱?“她一把 拉住我的手说,”张叔,求您帮俺劝劝她,不去杭州打工了也行,那就赶紧找个有 钱人嫁了吧,也好帮助点娘家。“ 我无心理睬她,我听见的是她女儿啜泣的声音,是姑娘那硕大的泪珠掉落在冰 冻的泥地上的沉重的声响。还有远处一列长长的火车满载着煤块驶过,车轮滚过铁 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响声。我看见高高的煤堆上坐卧着一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 都是一些买不起车票,扒车前往南方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怀着温饱和发财的梦想, 跟去年的李旺高、跟前年的黑牡丹一洋,遥望着前方的铁轨,脸上露出位憬的神情。 火车车头上喷出的蒸汽笼罩着他们,远远望去,影影绰绰,好像一个个都漂浮在水 波之上,好像他们是站在海浪汹涌的帆船上,正在奔向那水天尽头的、美丽的海市 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