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其实我们也是一匹记忆的巨兽。我们有同样的忧虑。四十岁后,我们便都能记 住本地的上千人以及他们之间的逾万种关系。鱼先生在社会上闻名,还因为他拥有 三段婚姻,每一段的开始与结束,他都是主导者。 艾家湾原有五十余户,在一股进城落户的风潮之后,只剩三十户。 我的声音是中年人的声音:三十五至三十八岁。别人听就是这样,大致如此。 家还没离开艾家湾的,具备这样条件的有三人:艾施军、艾施全、艾施坤(艾国柱)。 因为几年前的车祸,艾施军在坟里。艾施全起初在白羊垄散养土鸡,后来饲养土猪。 余下一位,就是那传说中不要公职出门打工的傻子,艾国柱,出去十一年了,身上 藏着方便面、香水、混合型香烟、烫发水的味道,以及数日不曾洗浴的馊味。他穿 的皮鞋散发着新鲜的皮革味道。甚至可以依据这奇怪的味道断定那是双棕色的皮鞋。 艾家湾近三代的字辈是政、宏、施。政字辈只有七人,宏字辈二十一人,施字 辈近七十人。犹如大树,节外生枝,枝繁叶茂。对于这些孙子辈的来说,人数众多, 我不肯定自己能记得清,但对政字辈的来说,还是记得牢的,鱼先生想,我可以问 他,你爷爷是不是艾政加? 促使我在还乡后专程去看一趟算命先生的(我走过东街近十间算命门面,只在 鱼先生这间看见还有生意),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我对地球上所有的女性有了 深刻的认识。事情发生在老杨树镇,一个距离我工作的城市三十六公里的小镇。每 周我去城里工作三天,回镇上休息四天(十年前,在老杨树边,倚靠着大礼堂的, 只有几家路边店,旧轮胎悬挂在窗外,自来水不停从大红塑料盆溢出,冲洗着地上 的羽毛与鳞片。一条有如潭水漆黑的柏油路奔向天边。现在它有三四万人。每天, 几十架飞机从楼宇后悄然升起,银灰色的机身在地上留下巨大的阴影)。起初,小 镇的人,张三或李四,每人只占有这故事的一部分,在某人开头后,他们便迫不及 待地将它拼凑成整体,就像是共同编织一床巨大而神奇的挂毯。最终,他们都觉得 自己拥有故事绝对的私有权。他们越讲越多,以致内容早已超出原有事实,然而他 们还是觉得远远不够。“这真是让人极为惊愕的一件事啊。”他们说。仿佛看见那 布匹般的血,再次抖到白色轻卡的前窗上(车身在猛然刹住后前倾了一下然后才回 位)。司机安房瞠口结舌。他不敢用雨刮器及抹布去处理,直到干燥的空气使血渍 变成一块块发亮的胭脂色碎片,自然掉落下来。这个故李传播的半衰期是如此之长, 以致在我无数次进出小镇无数次错过它之后,还是不可避免也听说到它: 俊锋的妈 或者说,陈宗火的女人 一位五十多快六十岁的寡妇 没有任何位得一提的伟大经历 也没有哪怕是微小的一桩丑闻或一场闹剧——只要是对自我稍加重视,人便容 易出现这样那样俗气或华丽的悲剧不是吗——她穿着藏青色或靛蓝色的衣服(有时 褂子上染着瓢虫那样的圆斑) 像枯叶蝶、尺蠖那样 作为一只拟态动物,隐身于人们眼前 时光一次次在墙璧以及墙壁的空隙上流逝 死亡像一艘极为平安的船缓缓驶来 那个她——人们最终因为某件事记起她时,要想很久很久,才能勉强得出一个 结论 在这世上唯一的使命,就是不停惦记她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像悬崖边的少女,双手合十,低首,颤巍巍地惦念走在钢绳上的情人 星期四的下午,在给他打过电话后 她感到一阵慌乱 这是一种基于对话的逻辑过于正确的慌乱。这个女人在儿子的应答中读出间谍 试图通过岗哨时会表现出的忍耐,他们点燃长长的雪茄,摇着礼帽,表现得十分配 合,仿佛愿意在这里待上一个下午。这和往常可有点不一样。往常,他总是烦躁地 说“就这样”,挂掉电话。有时,听得出来,他摁的是免提,人走来走去,总要在 她说话后很久,要经过一阵可怕的静默,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一项义务要尽,因此回 答:哦。有一次在等待答话过程中,她眼见着一枚国家的火箭在电视中起飞,在近 乎静止地上升很久后,悄悄消失于太空。他是如此不愿搭理她。起先他们一周通三 次电话,后来降为两次、一次。都是她打过来。“一周一次,就这个点打过来,懂 吗?”他说。 今天,他对答如流。 就像足疗城门口穿大红袍子的迎宾一样温柔。甚至是带有一丝惶恐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