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渐渐地深了,也冷了。 大漠深处的冬夜,一旦冷起来是不遗余力的,能将干枯的梭俊冻得窸窸窣窣地 响,能冻破盛了水的茶壶。毡房外不断传开驼羔的鸣叫,旋即被冷风呛得喑哑,给 黑黝黝的夜平添了几分凄怨,让人心里不忍。驼羔叫罢了,那干恶的风又响成尖厉 的呼啸,撞在毡房上,变成了一种令人惊怵的呜咽,久久不停。这样一来,冷似乎 又加深了,像谁幸灾乐祸地挥舞着刀子,不断地穿透着毡房。毡房都有些摇晃了, 支撑毡房的木架甚至发出了不安的扭动声。木架如果这样持续地扭动下去,毡房会 不会倒塌? 二娃也像是条件反射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并且用眼神向大娃提出了这样的疑 问。 大娃给火塘续了一些柴。火势弱了一下,又轰隆一声升腾起来,照得毡房亮如 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中,大娃看见了二娃那不安的神情和疑问。大娃笑了,说,不 咋的,在这样的夜风里,毡房不会倒塌。为什么?二娃的疑问井没有消除。大娃不 慌不忙地说,毡房是圆身子尖顶,下大上小,下重上轻,再加上毡面捆绑了好几圈 绳子,毡底压了一圈很厚的沙子,不会轻易地被风刮倒的。二娃听得很认真,像面 对一个老师。然而,二娃是不是听明白了?却是一个新的疑问。也就是说,毡房像 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巨大的漏斗,风撞上这种漏斗状的毡房,其中的绝大部分力量会 从毡房的两边滑过去,因而有效地分解和减缓了风对毡房的正面冲击。毡房这种特 殊的结构和设计,具有很好的稳定性,是牧驼人通过反复的实践总结出来的,实用 性很强,就是为了抵抗风沙的侵袭。 二娃也笑了,呈现在脸上的警报很快解除了。 那么,大娃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学问呢?应该是。生活中处处有学问,学问无 处不在。很显然的,这样的学问在二娃的课本里是找不到的。它隐藏在浩瀚的知识 的大海里,以物理学的理论存在着,很古老了,如同飞机的发明,最初得益于鸟儿 的飞翔一样。二娃是不是想到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说到底,二 娃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就不要苛求他了吧。 对这两个牧驼娃来说,眼下一个很实质性的问题是:冷。 尽管有一笼火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尽管屁股下铺着一层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 一层用骆驼的嗉毛做的栽毛褥子,二娃还是觉得冷,浑身打战,远不如坐在屋里的 热炕上那么温暖,那么惬意。这一冷,就使得大漠深处的冬夜无端地延长了许多。 二娃倒是想看看书,但是因为冷,打消了他看书的兴趣。这样一来,兄弟俩便无事 可做了。 二娃突然想,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此时此刻,听收音机最好不过了。二娃被自 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同时也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兴奋了一下。于是,二娃不合时 宜地脱口而出,咋不买个收音机呢?大灶愣了一下,看着二娃好一阵子不吭声,然 后轻轻地说,要买早就买了,还能等到现在?二娃听明白了,一听就明白。家里本 来就穷,母亲又常年有病,还要供他在小镇住宿上学,这几样加起来,是一笔不小 的开支。这样一想,二娃便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竟然说了那样一句不甚 得体的话。他的脸红了,感到了羞愧。 知道二娃后悔了,大娃安慰他说,其实这也不是个啥事,等到家里条件好转了, 就买上一个收音机。让爹娘听,我也听。许多人家都有了,我们家也会有的,只是 个迟早的问题。 二娃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也知道哥哥是在安慰他,让他这个弟弟不要因为说 出那样一句不甚得体的话而难堪。二娃看着大娃,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娃说,睡吧。 二娃说,睡不着。 大娃说,走了一天的路,咋还睡不着? 二娃说,冷。 大娃说,钻进被窝里就不冷了。冷房子热被窝,一觉睡到天亮,说不定还能做 个香甜的梦呢。 二娃说你也睡。 大娃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二娃要和大娃一起出去,被制止了。二姓也就不再坚持。 大娃让二娃先睡。大娃给火塘续满了柴,就出去了。掀开毡房门帘的一刹那, 一股冷风蓄谋己久,呼啦一声蹄了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苗大幅度地摇晃起来,炸 出一片乱纷纷的火星。毡房外面的夜风,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横冲直撞着。 驼群倒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像是停止了反刍,也听不见驼羔的鸣叫了。这样就好, 会少一些麻烦。夜间查看驼群,也是牧驼人的一门功课,有如庄稼人为了保护劳动 果实便要护秋,同属一个道理。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冬夜,就更加不能懈怠了。二 娃当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骆驼也怕冷怕冻,它们卧下的时候,会选择背风的地方,屁股朝着风刮来的方 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据说遇到狼,有经验的骆驼就将脑袋对着狼头,嘴里时不 时地喷出混合着唾液的草末子往狼的身上溅。狼最怕骆驼嘴里的草沫末子,一旦被 溅上了草末子,身上就会溃烂,就有生命危险。几峰骆驼只要屁股对屁股、头朝外 地卧成一圈儿,狼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据说有的骆驼就这样与狼对峙几天几夜, 狼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骆驼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脑袋始终对着狼 头,脚下硬是旋出一个深坑来。狼跑了,骆驼也倒下了,瘦得皮包骨头,可想而知, 骆驼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耗掉多少精力,才把狼战胜了,赶跑了。实在是惊心动魄呢。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传说,是善良的牧驼人对骆驼 赋予的美好愿望。二娃也是进听途说,不可能亲眼看见骆驼与狼的对峙,但他宁肯 相信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一个传说。毕竟骆驼是厚道的,狼是凶残的。同情弱者, 是人们的天性。 由有关骆驼的传说,二娃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哥哥大娃。 大娃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过早地承担起了繁重的劳动,和父亲一起支撑着这 个家。在二娃的眼里,大娃是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黑胡花过早地扎出了脸面,平 时又不怎么说话,多了令人敬畏的几缕冷峻。前些天,大娃骑着黄骟驼走了几日, 才选定眼下这个冬营盘。由于连续干旱,梭梭开始大面积枯死,找到一片好一些的 林子还真不容易。毫无疑问,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大娃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牧驼人了, 一年四季围绕着驼群和草场,心无旁鹜。是的,大娃就像一棵草,一棵芦苇那样, 寻找着大漠深处潜藏的水脉,水脉潜藏在哪里,芦草就生长在哪里。 大娃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梦想吗? 有一次,他们兄弟俩说得热乎的时候,二姓问过这个问题,大娃只是笑一笑, 慢悠悠地说,谁没有梦想?我也有。是什么?大娃接下来却沉默了。后来,二娃终 于醒悟了,答案恰恰就在大娃的沉默中,还用说吗?生生世世守着大漠和草原,当 好一个牧驼人。延伸开去就是让驼群不断壮大,成为令人羡慕的大户人家。只有这 样,才能让一家人真正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 还有一次,二娃对大娃说,你为什么不去小镇盐场的装卸队?据他所知,小镇 盐场有好几个装卸队,分布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装卸队盖了房子,起了大灶, 专门有人做饭,俨然一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集体。每个装卸队的几十号人,都 是从小镇周围的牧区招来的小伙子,他们身强力壮,吃苦耐劳,专门往火车上装载 盛了盐的麻袋。一个麻袋有二百斤重。月台和火车皮之间搭了一块坡度很小的木板, 小伙子们踏着木板一趟趟往火车皮上垛麻袋。他们不可能是盐场的正式工人,由盐 场和牧业大队结算工钱,然后山牧业大队换算成工分,年终分红时付给他们劳动所 得。一年四季,他们风里来雨里去,遇上任务紧的日子,晚上还要加班加点。装卸 工的劳动强度虽然很大,却让牧区的小伙子们乐此不疲、前赴后继,很有规模。有 的人一干就是好多年,把老婆和孩子扔到家里,直到体力不支时才返回牧区,才安 安生生地重新当起了牧驼人。酬劳较高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们被小镇的氛 围所吸引和诱惑,可以享有与大漠深处完全不同的生活。自天劳作,晚上出去散心, 可以像小镇的人一样走街串巷,看电影,看热闹,看红火;也可以待在夙里悠闲地 下象棋、打扑克、听收音机什么的。 其实,二娃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大娃如果去了小镇盐场的装卸队,他们兄弟俩就可以隔三岔五地在一起,身边 有个亲人,他也就不会那么寂寞,不会那么孤单了。还是那样,大娃听了之后笑一 笑,照例慢悠悠地说,我咋不想去?又热闹又红火,我也想去。为什么不去?大娃 接下来照例沉默了,不再说话。二娃当然明白,家里丢舍不开,母亲有病,干不了 活。凭父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不过来。二娃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是美好的,同 时也是不现实的。生活是具象的,愿望有时候恰恰是抽象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 他只不过是说一说而已…… 夜更加深沉了,也更加冷清了。 大娃出去许久才回来,嘴角挂着一层雪样的白霜。大娃冻得浑身颤抖,怀里抱 着一捆梭梭柴。看见大娃怀抱里的柴,二娃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觉得自己又犯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出去扯一些柴回来呢?让哥哥出去了这 么长时间,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再怎么自责和后悔,都已经晚了,还是保持沉默吧, 大娃是不会抱怨他的。下不为例,二娃心想。二娃其实已经睡了,久等大娃不来, 又冷得受不住,就钻进被窝先躺下了,还是因为怕冷,不敢脱衣服。被窝像个冰窟 窿一样。被窝里的二娃渐渐地觉出了一点暖意,大娃走进毡房时跳脚哈气的模样, 又让他顿生刻骨的寒战。 二娃没有主动问大娃,哆嗦着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火塘里的火苗忽明忽暗,照得毡房的木架影影绰绰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总以为毡房时时刻刻都在幽幽地晃动着,有一种飘忽忽的鬼魅气息。见二娃睡着了, 大娃轻手轻脚地脱掉棉袄棉裤,拉开旁边的被窝钻进去。被窝里太冷,大娃钻进去 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咳嗽了几声。这一个喷嚏,几声咳嗽,使得本 来就没有睡意的二娃再也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就说说话,也好打发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哥,这风还能刮几天?二娃说。 问得突兀,大娃略微惊了一下说,你没睡着? 二娃说,我还是睡不着,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大娃说,你咋不脱衣裳?千层单不如一层锦,脱了衣裳睡觉,被窝才热得快。 你得先把被窝给焐热了,被窝才能反过来把你给焐热了。天越冷,越是这样。两样 都热,睡到天亮。只有一样热,那不成了剃头匠的挑子了? 二娃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看来同样是经验之谈。既然是经验,肯定屡试不 爽。二娃就听从了大娃的话,坐起身窸窸窣窣地脱掉了棉袄棉裤,重新钻进被窝里。 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大冬天睡毡房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大娃就笑了。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大娃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这风又干又硬,刮得轻飘飘的,没有卷起黄沙。 这样的风,恐怕就要连着刮好几天呢。越刮越干,越刮越冷。 恐怕还要下雪呢。二娃说。 大娃说,现在刮的是西北风,哪来的雪?要是下雪就好了,洗掉梭梭梢子上的 尘土,骆驼吃了更上膘,还不容易生病。也说不定的,转成东南风,就有可能下雪, 天就不会这么干了,也不会这么冷了。冬天就该下雪,就该白。夏天就该下雨,就 该绿。冬天不白,夏天不绿,牲口不好活,牧驼人的日子不好过。 二娃突然不想说话了,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 二娃感到奇怪,大娃的话例外地多了起来,好像是终于触到他的兴奋点,终于 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其实,也不奇怪,大娃的梦想就是要当好一个牧驼人。当好一 个牧驼人,这辈子就要读好两样书,或者说念好两本经,一本是骆驼经,一本是草 场经。这叫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但是,二娃对骆驼经和草场经没有兴趣,或 者说对这样的学问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和哥哥说不到一块去,他的心思并不在 这里。这样一来,二娃和大娃就只能是说话而已。兄弟俩的感情是一回事,心思是 另一回事。 后半夜,毡房里的兄弟俩无话,各自睡去。 毡房外,却风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