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娃背起一条驼毛褡裢走出毡房。 大娃走在梭梭林里,一边照看着疏散开来吃草的驼群,一边在梭梭下面来回逡 巡,时不时地用脚后跟在沙地上踮一踮,动作谨慎,行为古怪,表情警觉,像沙漠 中的鸵鸟似的。 其实,大娃在做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照例与弟弟有关。话说白了,就是给 二娃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和一点零花钱。父母走的时候,显然是忙中有失,也许他们 认为会赶在二娃开学之前回来,没有提早给二娃留下学费和零花钱。眼着二娃就要 开学了,还不见父母回来的身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否则要误了二娃上 学的大事。那么,这个任务就只能由大娃去完成了。怎样完成?大娃想到了就地取 材,挖苁蓉,苁蓉就寄生在梭梭的根系上,俗称沙漠人参,是一味传统的名贵中药 材。与寄生在白茨根系上的大量滋长的锁阳不同,苁蓉产量稀少,干旱的年景更是 难以寻觅。物以稀为贵,苁蓉是抢手货,能够卖个好价钱。苁蓉曾经是牧驼人的一 项重要经济来源。由于过度采挖和连续的干早,苁蓉已经而临严重的资源枯竭,现 在能够挖到苁蓉并非易事,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了。不过,只要寻见两三窝苁蓉,拿 到小镇的供销社卖掉,二娃的学费和零花钱便有了保证。对此,大娃还是有自信的。 如果不能够给二娃准备好学费和零花钱,作为哥哥,大娃要深深地自责和羞愧 的。 好在春天已经悄然地来临,沙漠深处的地气正在上升,前些日子冻得梆梆硬的 沙子开始松动。有苁蓉的地方,沙子是格外松软的,用脚后跟在梭梭下面转着圈子 反复踮量,就会感觉得出来,十拿九稳。可是,这样的机会显然很少,原因自然是 天旱了,沙子里缺少能够使得苁蓉正常生长的必要的水分。苁蓉像个精灵,千呼万 唤不出现。脚后跟踮上去,沙子照样硬梆梆的,硌得生疼。 三天过去了,大娃的驼毛褡裢还是瘪瘪的,虽然有了一点儿收获,却只是几根 大拇指粗细、一尺来长的苁蓉,品相也不怎么好,像僵死的蛇裸露着鳞片,萎靡不 振的样子。这样的苁蓉拿到小镇供销社去,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大娃粗略地计算了 一下,这几根从转卖的钱,大概只够二娃下学期一半的学费,零花钱还没有着落呢。 在渐渐合围的暮色中,大娃站在一棵梭梭下面,垂手而立,茫然四顾。 大娃和初春的大漠,构成了一幅静止的苍凉的画面。身后,是高远的深邃的瓦 蓝瓦蓝的天空,是疏散开来的驼群。 身后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 是二娃跟了过来,走得焦急,没遮严实的额头上呈现出一片汗津津的亮斑。大 娃木然地站在一棵梭梭下面,神情是那么的沮丧和无奈,脸也让梭梭梢子划破了, 渗出的血凝成了一进进蚯蚓样的黑痂。中午,大娃就没有回毡房。二娃自己和了一 点面,尝试着烙了两张饼子。火候掌握得不好,饼子焦蝴了,黑得像包公的脸,还 有点硌牙。二娃勉强吃了一张饼子,左等右等不见哥哥,就跟随了来。看见大娃孤 零零地站在那里的样子,二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的苁蓉少得可怜,连大娃 这样经验丰富的高手都挖不着了。大娃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哥哥。二娃从怀窝里掏出一块焙热的饼子递给大娃。 大娃饿了,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噎得直抻脖子,把眼泪都憋出来了。 二娃挥手在大娃的背后轻轻捶打,每捶一下,大娃的胸腔里就空闷闷的响一声。饼 子终于咽进去了,大娃冲着二娃羞赦地笑一笑,说,这狗日的苁蓉,从地皮下面溜 掉呢。 二娃也笑一笑,内心却有一股真实的无法遏止的酸楚。眼前的大娃竟然是那么 的无助和孤单,艰难的生活,过早地把他推进轭套里,颤巍巍地拉起一辆残破的木 轮车,就似一峰还没长全口齿的小公驼,却被穿了鼻棍子带上缰绳,负重行走在弯 弯曲曲高低不平的漠野上,没有一声抱怨。以前,二娃很少这样替哥哥设身处地想 过,现在他不得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十多天的游牧生活,虽然短暂,却让他更加感 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一个牧驼人的艰辛。面对大娃,面对再真实不过的大漠、驼群和 梭梭林,二娃不敢再向往喧闹的小镇、明亮的教室、琅琅的书声。他和哥哥大娃一 样,是牧驼娃。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是的,过去那些在小镇学校上学的牧家娃, 毕业后还不照样回到生养他们的大漠深处的牧区了吗?几年之后,他们娶妻生子, 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后默默无闻地终其一生。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辈又一辈 的牧驼人,都是这样走下去的啊。仿佛突然之间,二娃痛苦地发现自己长大了…… 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大娃说。 二娃有点不信任地看着大娃。大娃坚定的神情,又打消了二娃的疑虑。大娃不 会说假话虚话。但是,大娃究竟有什么办法呢?继续挖苁蓉吗?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二娃的胸口咚咚咚乱跳,像从寒冬腊月一下子置入酷热的夏天,慌得浑身颤抖。二 娃知道,一道严峻的考题,摆在大娃面前了,答案在哪里?不得而知。 二娃像是在赌气,突然说,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啥?大娃瞪大了眼睛。 二娃说,我不上学了,就跟你放骆驼。 你再说一遍!大娃的模样突然变得十分骇人。 二娃憋着哭腔说,我已经说过了。 大娃举起的拳头呼啸着,要向二娃挥去。 二娃摇摇晃晃地跑了。 兄弟俩又是一夜无话。二娃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折腾得困乏了,天要亮了才昏 昏人睡。偏偏这一觉睡得又太沉,醒来的时候,已是大天白日了。火塘里的柴火燃 得正旺,茶水在铜锅里翻滚着,茶香扑鼻,旁边是盛好的一碗炒面,就等着让二娃 自己冲泡了。大娃不在毡房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毡房里静得只能听见茶 水翻滚的声音。今天又是给驼群补水的日子。也许大娃已经赶着驼群去了那口井上, 留下二娃美美地睡一个回笼觉。 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梭梭井,处在距离冬营盘十里路外的一片开阔地界。那口 井尽管处在开阔地界,四周也是让沙漠包围着的,说来也怪,多少年来都没有被肆 虐的风沙填埋,而且水质清澈甘甜,不枯不腐,真是一口功德无量的水井呢,拯救 了大漠深处无数的生灵。大自然造化的神奇和玄妙,的确是有板有眼,细细地品昧 起来,又难以理喻。二娃去了水井一次,就感觉到了那口井的神奇和玄妙,印象深 刻。他甚至这样想,下学期就以那口水井为题,写一篇作文,说不定又要被语文老 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大声地宣读。 二娃睡意全无,急匆匆穿好衣服,就要冲出毡房,迫随大娃和驼群到那水井上 去。 这时,大娃却走进了毡房。兄弟俩迎了个照面,差一点头碰了头。大娃的身后 是鼓鼓囊囊的褡裢,给二娃的感觉是里面盛满了苁蓉。接下来,又令二娃睦目结舌 了。搭链里装的是驼毛,而不是什么苁蓉。大娃将驼毛掏出来,自顾自地抖起来。 抖掉里面的草屑和沙土后,又自顾自地拧起了驼毛绞子,然后将驼毛纹子重新装进 搭链里,还有那几根萎靡不振的苁蓉。这样一来,搭链就又变得鼓鼓囊囊的了。在 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大娃旁若无人,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二娃也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兄弟俩似乎都突然变成了哑巴。 二娃的脑子里却始终回响着轰隆隆的雷声。也就是说,大娃出去这半天,是从 骆驼身上抓驼毛去了。挖不到苁蓉,就在骆驼身上下手,给二娃凑足了下学期的学 费和零花钱。大娃是疯了吗?竟做这种牧驼人最忌讳的事情。要知道现在只是初春, 春寒料峭,春天的风一旦刮起来,冷得赛过刀子。你把骆驼身上的毛抓掉了,骆驼 怎么抵御寒冷?这不是罪过是什么?二娃想到这里,扑上去抓住大娃的手,说,我 不上学了,还不行吗? 大娃却故作轻松地笑了,调侃地说,能行,我去上学,你留下来放骆驼。看爹 娘答不答应,驼群答不答应。尤其是你的心里答不答应。 二娃就愣住了。 大娃说,我心里有数。我在每一峰大骆驼的身上很匀称地抓了几把,不妨事的。 有这些驼毛,再加上那几根苁蓉,到镇上的供销社卖了,你下学期的学费和零花钱 就够了。你记住,你就不是个放骆驼的料。你将来是要走出沙漠,走出牧区的,走 得越远越好。 二娃笑了。 一个晴朗朗的早晨。 大漠深处异常地祥和。一道道沙梁似乎还在沉睡中。清泠泠的晨风里,梭梭梢 子呢喃低语,像是体会着每一天不同的晦明变化。驼群起身了,抖尽一夜的寒气, 围绕毡房默默地注视着大娃和二娃这兄弟俩进进出出。在清早的阳光下,它们的眼 睛照例闪烁着善良而温驯的光亮,有如夜空的星星。毡房的尖顶上一缕黛青色的炊 烟,裹挟着梭梭柴燃烧的特殊气味,蛇样地缥缈而去。 这是一个多么平常而又难忘的清晨啊。 二娃就要上学去了,已经等不到父母回来,只能先走一步了。大娃在毡房里煮 着冻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让二娃吃了饺子再上路,图的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二娃要做的事情是,到身上被抓了驼毛的骆驼跟前,一一告别。还好,这些骆驼的 身上几乎看不出被抓过驼毛的痕迹,二娃的心里便有了几许安慰,少了几许愧疚。 二娃心里说,我得好好学习呢,不好好学习,不要说对不起父母和哥哥,就连这些 无言的生灵都对不起。 二娃要骑着黄骟驼,一路朝着小镇的方向不停地走。从冬营盘到小镇的直线距 离,对擅长长途跋涉的黄骟驼而言,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了,当然,其间不能出现任 何差错。从盐湖到小镇学校的那一段路,就要靠二娃背上褡裢,自己走了。好在这 一段路并不远,二娃在上学期间曾经多次走过,轻车熟路。 大娃反复安顿二娃说,一路上让黄骟驼跑一阵,再走一阵,跑和走交替进行。 尽管黄骟驼经验丰富,但它毕竟老了,比不得那些精力旺盛的生驼羔子。到了盐湖 边,千万记得摘掉黄骟驼鼻子上的缰绳,然后让黄骟驼打个掉头往回返。 大娃说,黄骟驼认得回家的路。 吃过了饺子,搭好了装满驼毛和苁蓉的褡裢,告别了大娃和驼群,二娃起程了。 古老的驼背。 高高的驼背。 摇晃的驼背。 温暖的驼背。 哥哥—二娃没有回头,任泪水纷披。 二娃知道,身后有一双深情的孤苦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