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出时分了,冉月出还缩在被窝儿里。这可是几十年来都没有的事,除了丈夫 谷昊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谷昊倒是破天荒地先她而起,并出演了她以往张罗早 餐的角色。冉月出听得出他是兴奋的,他说话的声音和腔调都像在主席台上。 他在主席台上的样子她只见过一回,记不太清具体的日子了,是她要退休的那 年,也是这样干冷无雪的冬天,学校校长郑重地对她提出请求——请她的丈夫—— 这个城市的市长在六十年校庆的时候来给学生们讲讲话。那时,她并不像现在这样 能经常看见他,他不是在会议上就是在出差中。她给他打电话说了校长的意思,他 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恳求说,去一趟吧,我想看着你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样子。他 哈哈笑了两声说,电视里不是经常看嘛。她说,那不一样。他又笑两声说,好,下 不为例。他真的来了,在老师们受宠若惊的喧哗里,在学生们踮脚伸脖的翘望中走 上了主席台。她知道他是专门来讲话给她看的。隔着两千多人呵出的白气,她凝视 着他,心里泛起暖暖的甜蜜和骄傲。她站在学生们的后面,远远地看他。 如遥远的当年。 当年,也是这样的寒冬,她七岁,他也七岁。他因为上课不停地做小动作被老 师拽到教室外面罚站。下课了,她好奇地远远地看这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他低着 头,鼻涕水簌簌地掉,她掏出细棉布的白手绢擦擦自己的小鼻子,往他跟前走走, 再走走,她想验证自己的想法——那些鼻涕水在地上会不会马上结冰。走近了,看 见他的左脚丫子穿在半只单鞋里——鞋底的脚跟部分没有了,脚背上缠了两道麻绳。 在她对着他的脚发愣的瞬间,他得到了老师从对面窗子里发出的赦免通知,跑了。 她追着他跑进教室,看见他又在座位上做小动作——跺脚搓手颠哒腿。他的鼻涕水 还在流,她掏出手绢递给他——借给你擦擦吧。他用袖子擦擦鼻涕说,不用。她看 他的袖子——油光发亮的,破褂子长长短短好几层。他蛮横地说,别看我,有什么 好看的?她问,你妈怎么不给你做棉衣呀?他说,我妈死了。这句话让她整整一节 课都陷在失去妈妈的恐惧里,挨到下课,她第一个跑出教室,跑回教室后面第三排 的家里,抱紧妈妈哭——妈妈,我不允许你死,妈妈你答应我永远都不死。问明白 原因的妈妈,把他领回家,用被子裹着他,脱下他的两层褂子,拆开她和爸爸的被 子撕棉花。两个褂子之间有了棉花就成了棉袄。爸爸的一条夏裤从膝盖处撕下两截 裤管来,和他的裤子掺和在一起做成了棉裤。没有合适的棉鞋——做双鞋没有四五 天是完不成的,要先打糨子、糊衬、裁剪、纳底、滚边、上帮子。妈妈瞅瞅他的脚 再看看自己的,思忖一下,从床底下找出单鞋换上,又找了些布头塞进棉鞋里,让 他穿上。他穿戴齐整了,不一会儿小脏手就热乎起来。妈妈端了脸盆倒了热水来搓 洗他的小狗爪——看看这手都脏成小狗爪了。他和她咯咯乐起来,她把自己的小狗 爪也伸进脸盆里,四只小狗在温热的水底嬉闹起来——汪汪汪,汪汪汪。不一会儿, 他和她就把自己汪汪成了对方的好朋友。但出了家门,他就不再亲近她,他是全年 级男孩子的头儿,学习是,捣蛋也是。她和其他的女孩子远远地看他,看他爬树, 看他掏鸟窝,看他翻墙头,着他上学校主席台领知识竞赛的奖状,看他被老师揪着 耳朵提溜出教室,看他在讲台前高度警惕地和老师手里的教鞭斗智斗勇,左躲右闪 偶尔还有点儿像英雄好汉。他一进她家门,他俩相互汪一声,就是两条相亲相近的 小狗,她继续用崇拜的眼光看他用发动机才能有的速度咀嚼食物,把稀饭和水喝出 咕咚咕咚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