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冉月出起床吃了降压药,洗漱了一下,给每天来帮她做家务的钟点工打了电话 说一家人要外出,需要的时候再电话联系。干完这些,冉月出坐下来,一向喜静的 她突然觉得家里静得让她害怕——或许以后真就要熬这孤独一人的日子吗?躺在身 边四十年的那个人,半夜醒来就再也摸不到了,听不见他的喘息了吗?他渴了饿了 累了病了就再也不关她的事了吗?她往后的生老病死就和他没关系了吗?关系了五 十五年的人从此以后就没关系了?没了他,那日子还叫日子吗?没了他,心里那份 凄苦该怎样打发?那夜晚该长成什么样?她想起谷昊三十年前离开她进修的那段时 间里曾给她写过一句关于夜晚相思的诗,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长相思,夜不眠,一夜就像一百年。 现在,他竟然用他对别的女人的相思来折磨她,让她的夜晚长得像百年了。她 把电视打开——这屋里总得有点人声,有点人气啊。电视里正播放一个顶发稀疏的 领导满面笑容地拍手,镜头徐徐拉近,屏幕是他放大了的面孔,冉月出才看清他的 顶发像遗落在冬季田里的倒伏了的稻草,稀稀拉拉的七八垄,由前向后,那浅褐的 发色和头皮的色差很小,看起来有一种自然和谐的味道,想必是经了美容师手的。 领导的脸微微上扬,使得那笑容就有了一种向往,像孩童面对大人手里的糖果。冉 月出正纳闷那么大个老爷们怎么能笑成这样?镜头转到一个抱着鲜花浓妆艳抹的女 人身上。镜头再转回领导的身上,这回是远景,领导已经笑得肚子大眼睛小了,他 拍着手上台和女人握手,握了又握,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后脑勺颤了好几颤,把 手伸向旁边的男演员,但头却还扭在女人那里。冉月出对这种司空见惯的镜头突然 有了新的读解和警惕——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种镜头就是群众留给人们捉鬼的。 她有了找鬼的办法——从谷昊当上市长的会议和活动,凡是电视里播过的她都 录了下来——她喜欢看他在主席台上在人群中讲话,他在那里就是她的荣耀,也是 她的一份成果——这么多年了,为了他能平安无事,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防着那 些嘴尖爪利的鹰——她不允许她所有的亲朋是,不允许孩子是,更不允许自己是。 为了他,她三十年没调动一次工作没升过职,她把她的小学语文老师当到了底。她 只放纵过一次——求他到她的学校,也是他的学校里讲话给她听。 那一天,他讲得很动情,他说这所学校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我曾在这里读书 学习,在这里恋爱结婚,后面倒数第二排平房最东头的两间曾是我和你们冉老师的 家,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了知识,更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里是养我育我的地方,这 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怀念,都是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是能够温暖我一生,激励我一 生的记忆!我对这里的师德无比放心!对这里的学生更是充满希望!我相信不久的 将来,你们当中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栋梁!甚至会成为我们国家 的栋梁!时代的弄潮者! 谷昊讲到这里的时候,冉月出看见教务主任低声对面前的学生说了句什么,然 后把两只胳膊做出往上抬举的姿势——学生们在他的授意下,高喊——向谷市长学 习!向谷市长学习!……如风吹过,声音从前面向后铺展,最后形成荡漾的波浪田 在冉月出身边,触手可及。冉月出看着被学生们的声浪和校领导谦恭的笑容簇拥着 的谷昊,她伸出手在身体两侧轻轻地拍了拍,竟然就有了响声。冉月出一瞬间有些 恍惚,扭头来看,见是教务主任拍着巴掌来叫她——谷市长说要去看看你们原来的 家。 原来的家。 青砖青瓦的一排房最东头的两间,几乎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那屋顶也像赶时 髦的人一样焗染了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和气温极不相称的红火,但墙体毕竟是经了 几十年岁月浸蚀的仓青,一副年迈气衰又熬了夜的神情。和它并肩的是学校里最早 的一座三层楼,也是顶了个红红火火的帽子。这个城市里主要街道上的早期建筑物 都在谷昊的命令下戴上了红火的帽子。从高处俯视或从远处匆匆一瞥的时候,这座 城市就像被燎着的冬季草原。冉月出知道最有精神气的是那些用玻璃片或尖石子刻 在东山墙上的少年的誓言或愤怒。东山墙紧挨着操场,是最好的展示板。她绕过人 群走进去,已经有人处理过了,成人能够得着的部分都泛着新鲜的青灰色粉末。她 朝着粉末下那些模糊的刻痕笑笑,走回人群。 有人问——谷市长,你们当年在这里住了几年?她代他说——他住的时间短, 五年,从结婚到女儿三岁我们搬走。我住得长,二十多年。他看着那门窗说——我 呀,从七岁就把这里当家了,看见了吗?门框左上角那儿有个洞,是我们当年藏钥 匙的地方。是吗?校团委书记踮了脚伸手去摸,人们纷纷笑起来。校长对谷昊说— —现在这里是学校对青年教师的最高奖赏,只有最出色最优秀的青年教师才有资格 住在这里。谷昊言语欢快地问,现在谁住里面?校长赶紧吩咐人去找。有人提出要 和补市长留影,一直悄悄拍摄的宣传干事赶紧凑上前去。 在人们的喧哗里,冉月出为着丈夫那句——我七岁就把这里当家了——红了眼 睛,她想起他穿半截鞋的童年;想起在这里去世的父母;想起“文化大革命”时全 校红卫兵揪斗爸爸的夜晚,谷昊倚门而睡的憨态和他怀里的铁锹——他对她说,谁 要敢闯进来欺负你我就劈了他!想起他俩情窦初开的瞬间——初中二年级时他突然 失踪了,那时的爸爸是他俩的班主任。爸爸四处寻他,后来打听到他在修水库的工 地当小工。爸爸恳求妈妈——咱们再紧紧手就能让这个孩子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 变化,他那么聪慧,这么辍学太可惜了。她也求妈妈——妈,我保证每顿饭都省一 点给他。辍学三个月以后,他又被爸爸领了回来,坐在她家的板凳上抠指甲灰,她 觉得他陌生了一些高大了一些拘谨了一些,她不知道怎么找回原来的他,只得端了 脸盆放到他面前让他洗手,放下脸盆的瞬间,她想起他们的游戏,自己先把乎伸进 水底——汪汪汪。他抬头看着她,眼里突地闪出了她熟悉的神采,他把手伸进水里 ——汪汪汪。四只长大了的小狗在脸盆底上就有了挤挤撞撞的亲热,两只酱色的捉 住了两只米白色的,她轻轻地挣,他呵呵地捉,阳光在他俩搅起的水纹水花里东倒 西歪。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她笑着逃,他着慌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两股类似疼 痛的劲道就顺着她的腕蹿进她的胸膛里,她有些愣怔地抬眼着他,不想两双眼睛里 都有了飞镖一样的东西,闪着光地剟进对方的心。又如两只粗鲁的脚踢开了隐秘的 门,放出了万马,一齐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