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大早,素台偷偷从床上坐起来,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头天夜里,两个人吵了一架。素台看着身子柔弱,却最是一个嘴巴厉害的。小 刀子一样,一句都不饶人。说着说着就把增志说火了。增志把被子一掀,嗵嗵嗵嗵 走到客厅,门砰的一声,素台不防备,吓得一哆嗦。 增志先前可不这样。增志这个人,怎么说,在外头是飞腾皮具厂的厂长,百十 来口子的饭碗,全指望他给端着,发起威来,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一句话掉地下, 能砸一个坑。可那是在外头。在家里,在素台跟前,却是一个没嘴的葫芦。素台人 生得并不那么出挑儿,同翠台比起来,这姊妹两个,要说翠台天生是一个美人坯子, 是戏里的小姐,那么素台呢,便是那小姐的丫鬟。两个人站在一起,横竖就是这做 姐姐的把做妹妹的比下去了。很小的时候,素台便为此恨上了姐姐。都是从一个娘 肚子里爬出来的,翠台她凭什么?不光是容貌,翠台念书也好,要不是家里光景实 在艰难,翠台保不准会考出去。更可恨的是,爹娘也是一颗心长偏了,偏向这个老 大。翠台性倩好,人又懂事,又勤谨,千活不惜力,小牛犊子似的,不像素台,自 小三灾六病的,抱着药罐子长大,那些个药呢,简直就是她的饭,一顿不吃都不成。 芳村有句话,天下老子向小的。看来这话说错了。 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是房门开阖,自来水管子哗哗响,朝街的大 门吱呀呀慢慢打开。他这是要开车走!素台顾不得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穿着背心裤 衩跑到院子里,大着嗓门,叫增志。增志说,我去城里,有一批货。素台拿手指头 点着他,说你敢!我看你敢出这个院子!增志的头发抹得贼亮,衬衣领子很来劲地 竖着,一眼也不看她,开车门就上了车。素台呆住了,忘记了撒泼,眼睁睁看着增 志的车子唰的一下开走了。 薄薄的晨曦刚露出头,天边是一片浅的金红。风一小绺一小绺的,把杨树叶子 吹得飒飒飒飒地响。廊檐下栽了一大丛月季,盛开着红的粉的黄的花,一大朵一大 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以外还有一大朵,有一种大呼小叫的热闹,叫人眼晴 耳朵鼻子一时忙不过来。夹竹桃却只有粉色的,是那种最娇气的粉,粉中带着那么 一点点奶白,干净得,怎么说,一弹就破似的,像是女儿家新洗的脸。素台立在廊 檐下,呆呆地把那花们看了半响,忽然一捂脸,蹲在地下嘤嘤哭了起来。 云儿从屋子里出来,冲着她妈吼,大早起的!也不怕人笑话!素台觑了一下闺 女的脸色,想就此收场,一时又下不来台,只有再强撑上一阵子,边哭边骂,骂增 志个狗日的,王八蛋,良心叫狗叼了的货,一面抹着泪,摔摔打打进了屋。 娘儿俩吃罢早饭,云儿照例回屋里上网,素台收拾碗筷。看着云儿的屋门砰的 一声阖上,素台不由得咬牙恨道,白眼狼!天天光知道上网上网,挺大个闺女家, 不长心眼子!压低嗓门骂着,也不敢大声。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孩子小时候那会 儿,骂起来一点都不吝的。芳村的女人们,嘴巴都脏得很。就算气急了打两下子, 也是有的。如今呢,孩子越大,做娘的倒越收敛了。动手是再没有过的,即便是句 重一点儿的话,也轻易不肯再说。自己生养的孩子,倒得看他们的脸色,真是活颠 倒了。钟点工家里有事,请几天假,素台没法,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把一应的家务 活儿揽过来。素台哪里是干惯这些的?心里只觉得又委屈,又悲壮,把个锅碗瓢盆 弄得哐啷啷山响。正忙乱着,听见电话铃声,赶忙挓挲着湿淋淋的一双手,跑进客 厅接电话。 小鸾在电话里问,那件衣裳,是要荷叶领呢,还是要元宝领?素台说,你掂量 吧,我又不懂。小鸾笑,嫂子怎么不懂?嫂子的衣裳,可不得多问一句?要是旁人, 我才不管。素台知道她这又是请功,便笑道,你受累啊,赶明儿我请客,好好巴结 巴结你这巧手儿。小鸾笑道,一家子骨肉,怎么说起两家子话来了?嫂子肯吩咐我, 是没把我当外人。我喜欢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支应马虎?素台又敷衍了几句,刚 要挂掉,只听小鸾压低声音说,嫂子,我哥他————没在家?素台说没在,出去 办点事。等着她的下文,小鸾却不说了。只管东拉西扯的,说一些个少油没盐的闲 话。 放下电话,素台心里七上八下的,闹得厉害。小鸾方才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样 子,不免叫人起疑。这个小鸾,怎么回事?含着冰凌化不出水!这不像平日里的小 鸾。素台越想越不对,索性梳洗了,换了一件衣裳,去小鸾家。 这一片,都是新盖的楼房,两层小楼,贴着明晃晃的瓷砖,也有大理石的,罗 马灰,伯爵黑,雅典白,恺撒红,加拿大金咖,又低调,又排场。院子都垫得高高 的,同街道比起来,要高出一大截。高高在上的大门楼,显得格外气派。拐过一个 过道,后面是一片平房。大多是老房子,也有人家是新盖的,同楼房比起来,就显 出寒碜了。树都是老树。钻天杨,刺槐,柳树,臭椿树,怕有一搂粗吧。路两边的 草棵子里,开着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星星点点的。黄的白的蛾子蝶子乱飞,嘤嘤嗡 嗡,十分热闹。 过道尽里头那一户,使是小鸾家。小鸾是素台的堂妯嫂,论起来,是出了五服 的。小鸾的男人占良,是家里的独子,人丁稀少,就格外同本家本院的走得近。怎 么说,有那么一点上赶着的意思。图什么?还不是图个热闹,图个兴旺。这热闹兴 旺平日里倒显不出,只是到了事儿上,使不一样了。比方说,红白事。比方说,孩 子满月老人庆生。逢这些场合,人多了就是好看。芳村这地方,人们都看重这个。 见素台来家里,小驾慌得什么似的,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把一只机子擦了又 擦,一面笑道,才还念叨,嫂子这衣裳真是好看。真是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 到了。素台知道她素日里这一张嘴,也不理会,有心直接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鸾依然笑着,夸这件衣裳好,说也就是嫂子你,整个芳村,还有谁敢穿这样的红? 素台说,这话说的。香罗呀。素台说人家香罗是谁?越活越年轻,今儿二十,明儿 十八。小鸾笑得掩着嘴,小声说,香罗?香罗倒是敢,可她也配?小莺说都半老四 十的人了,你瞧她那个骚样子。素台看她咬牙切齿的,心里暗想,就放背后嚼舌头, 当了面,恨不能赶着给人家舔屁股!嘴上却说,人家香罗就是天生的好坯子,又会 打扮。就岔开话题说起了闲话儿。素台说厂子里那个谁,你知道吧?刚离了。小鸾 问,哪一个?素台说,就是村南老妖怪媳妇的外甥女,田庄的。小鸾啊了一声,说 是那个长头发的?狐狸眼?素台说是啊,就是她。小鸾说,怎么没听占良说起过? 素台说,占良一个汉们家,哪里肯嚼这种舌头?小鸾说也是。为啥离?素台说,还 能为啥?有外心了呗。小鸾说,有外心了?是厂子里的?还是————素台看她紧 张的样子,笑道,看把你急的。又不是跟占良。小鸾脸上一红,说,一个厂子里干 活,谁也保不准。素台骂道,少扯这淡话。旁人我不知道,还不知道占良?老实疙 瘩一个。成天价被你辖制着,哪里还敢有二心?小鸾说,他也敢!要本事没本事, 要能耐没能耐。整个小刘家院里,数他混得处处不如人!素台知道又戳疼了她的肺 管子,赶忙说,又要人好,又要本事好,你到底想要哪一样?真是人心不足。我跟 你说,人这一辈子,福分是有定数的。没有这样愁,就有那样愁。哪里有圆全的? 小鸾叹口气道,嫂子,我也不瞒你,说句没出息的话,我倒是宁可他有本事,在外 头招猫递狗的,也比他成天窝窝囊囊的,强一百倍!素台忖度她说神的神气,眼睛 里仿佛有泪花转,赶忙劝道,屁话!真有那个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小鸾哽咽进, 我要是说瞎话,叫我烂了舌头!如今这个世道占良这点子能耐,叫我们娘儿们怎么 活!素台说,你还嘴硬!占良在厂子里没白没夜地苦,还要怎样?素台说可惜你这 裁缝手艺——说了半截话,又咽回去了。小鸾只顾低头落泪,同方才比起来,竟像 换了一个人。素台也不敢深劝,只把一些个车轱辘话又说了一回。怎么劝?没法劝。 难不成,叫增志给占良多开点工资?要么还是借钱给小鸾,开个裁缝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