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小鸾家出来,素台一肚子纠结。这算怎么回事。自己一脑门儿的官司,不想 却又听人家诉了半晌的冤情。日头已经有一竿子多高了。街上静悄悄的。这个点儿, 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偶尔有一两个闲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子,或者是老 人领着小孩子。太阳光软软柔柔的,绸子一样,有一点暖,也有一点凉。谁家墙边 的牵牛花都开了,粉粉白白,又热烈,又孤单。一只蛾子落在素台的黄衣裳上,赶 也赶不走,想必是个多情的,把这娇艳的衣裳误会了。正迟疑着要不要拐弯回家, 对面一户人家出来一个人,素台一看,忙叫换米姨。 换米姨笑进,才去傻子家串了个门儿。你这是?素台说,我去小鸾那儿,裁了 件衣袋。换米姨说,真是精致人儿。这年头,还裁衣裳。不是都到城里商场买现成 的?素台说,现成的倒是省事儿,可老不能那么合适。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我胖, 不好买。换米姨说,可也是。要不叫作量体裁衣呢。换米姨说小鸾手真巧,比她那 婆婆能得多呢。那可是个拙老婆。换米姨絮絮叨叨的,又说起了小鸾的婆婆。素台 只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这换米姨和素台娘家沾老亲,论起来,素台她娘和换米姨 算是远房堂姐妹。素台她娘在世的时候,老姐儿俩走得挺近,又是一个村子,很小 的时候,素台就换米姨换米姨地叫。换米姨小个子,细眉细眼,白白胖胖,一副好 口才,屁股呢,又沉,不管到哪里,一坐就是半响,说起话来,一篇一篇的。小时 候,只要换米姨来家里,炕沿上一坐,素台就像听书似的,听得入迷。可是今天, 素台心不在肝上。阳光从树叶子里筛下来,正好落在换米姨的嘴边。素台发现,换 米姨嘴边毛茸茸的,有一层淡淡细细的小绒毛。被太阳光一照,一闪一闪的,仿佛 镀了一圈金边。正胡思乱想,只听换米姨又说起了增志。把增志夸的,简直就是一 个没缝儿。换米姨说增志是个干大事的,男人嘛,都是没笼头的马,不要管得太紧, 也不要大撒了把,由着他的性子。没有笼头怕什么?缰绳还不是在你手里操着的? 换米姨说如今这世道乱,人心也惊惶,男人们,不让跑不行,光尽着由他跑呢,更 不行,把心跑野了,就难收了。素台正听得出神,换米姨却不说了。素台听她仿佛 话里有话,忙拉着她去家里坐坐,换米姨说回头,回头过去。院子里晒着煮好的豆 子,预备发点豆瓣酱,她得回去看看,别白被东西拱了。 素台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子怔,一扭身,往厂子里去。 村北这一带,如今是芳村的开发区。皮革加工厂,皮具厂,养鸡场,养猪场, 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都在这一片。早先其实都是田地,如今,田地变成了 一片片厂房。到处都插着红的绿的彩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路过大全的厂子看见 有一群工人正在往卡车上装货。大全的儿子戴着墨镜,抱着一双膀子,从旁看着。 大全厂子盖得气派,黑色大理石上,大全皮革四个字,金光闪闪。跟大全皮革一比, 自家的飞腾皮具厂就局促多了。正琢磨着,一辆汽车在身后鸣喇叭,素台吓了一跳, 赶忙闪身让在一旁,不想那汽车却在身边停下来,车窗唰的一下摇下去,露出一张 脸来。素台笑骂道,小老婆!这又是去哪里疯去了?敏子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 一只手推了一下旁边的见得媳妇,说你问她啊。见得媳妇说,幸福大厦旁边新开了 一家美容院,开业酬宾,我的娘!才三折!素台说,你们真是长了腿了!看把你们 疯的!敏子说,准让你不学开车?成天价走动指望着增志,拴在男人裤腰带上了! 素台刚要抬手打她,敏子哗啦一下摇上车窗,唰地开走了。素台立在当地,骂道, 我把你个小浪老婆! 一进厂子,见几个工人在车间门口说话。脸朝外的早看见了她,赶忙噤声了。 那背对着的不知道,依旧说得火热。老板长老板短,骂骂咧咧的。脸朝外的那个伶 俐,赶着叫婶子,也不敢朝那个不长眼的使眼色,只听那个人正骂着老板抠门儿, 小气,假少鬼,简直是他娘通的周扒皮!赶明儿非把他娘的那张皮扒下来,看看底 下到底是不是个人!素台只笑吟吟地听着,摆摆手,不让那伶俐的声张。骂了半响, 那人终于觉出不对,回头一看,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叫婶子不是,叫老板娘不 是,赶着给素台搬过一个凳子。素台看也不看,只笑眯眯地,拧住那小子的耳朵, 说兔崽子,活儿不见你多干,放起你娘的狗屁来,倒是一筐一筐的!那小子急得红 头涨脸,赌身立誓,忙不迭地辩解,一口一个婶子,一面打自己的嘴。素台说,行 啦,别做样子啦。就是把你娘的这张臭嘴打烂,你婶子我也绝不心疼半分。那小子 忖度这口气,知道是没事了,使更是假戏真做地打起自己嘴巴来。一面打一面还说, 看你还胡吣不胡吣了?看你还喷粪不喷粪了?众人想笑,又不敢。素台说,打嘴巴 管什么用?疼一下就过去了。这个月的工资,我跟你那周扒皮叔叔说一声,就算是 孝敬你婶子了。那小子慌忙说,婶子心疼我!一家子四五口子,还等着吃饭呢。等 工资发下来,婶子说吃什么,我到超市里去买来孝敬婶子。素台笑骂道,少来!谁 稀罕你那一口?也不理他,径自上楼去了。 楼上是缝纫车间,女人们,唧唧呱呱的,像是一个池塘里挤了一百只鸭子。见 了素台,有叫妹子的,有叫姐的,有叫姑的,有叫姨的,有叫婶子的,有叫嫂子的。 素台不咸不淡的,一一应着,立在一旁,看她们干活。早有一个机灵的过来,拉了 把椅子请素台坐,素台就坐了。直眉瞪眼的,白在一旁立着,看着也不像。女人们 依旧说着闲话儿,张家长李家短的,时不时地就哗地笑起来。素台从旁听着,却分 明不似方才那么热烈了。素台怎么不知道,这都是多了她,大家不自在,拘得慌, 心里暗想,一群浪老婆!叫你们浪!我偏不走。偏在这儿待着,看你们能胡扯出什 么来。正想着,只听见有人说老板,想必是被旁边的人使眼色制止了,素台心里冷 笑一声,有我在这儿,连叫一声老板都不敢了!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素台又不 是个醋坛子,这样遮遮掩掩的,算什么意思!大家只顾低头干活,嘴上的功夫就怠 慢了些。素台见她们一个个屏气敛息的,也觉出无趣,又强坐了一会子,起身就出 来了。 刚到楼邀拐弯处,只听见屋里一阵哄笑,嘎嘎嘎嘎的十分响亮。素台心里恨恨 的,又不知道该恨谁。只有咬牙骂道,养汉老婆们!天生受苦的贱命! 院子里乱七八糟,简直没有下脚的地儿。素台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今天不知怎 么,却忽然有了好兴致,吆五喝六的,吩咐几个小子抬的抬,搬的搬,忙乱了半响, 总算有了点眉目。老满媳妇张着一双油渍麻花的手,立在院子当中,扯开大嗓门喊, 吃饭呀,吃饭!啊,吃饭,吃饭呀!看见素台,忙要赶过来说话,素台冲她摆了摆 手,说婶子你忙你的,忙你的。 正是响午,整个村子仿佛笼着一重薄薄的雾霭,像是烟,又像是雾,细细看时, 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卖馃子油炸糕的推着车子,一遍一遍吆喝着:馃子——油炸 糕!馃子——油炸糕!拖着长长的尾音,拐了十八道弯弯,听上去,简直如唱戏一 般。素台叫住他,看他掀开大簸箩上那块油浸浸的白苫布,拿一把竹夹子夹了十个 馃子,十个油炸糕,热腾腾全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素台摸了摸兜,摸出一张一百块 的大票子。那人不接,笑进,这么大票子——我这小本生意,老板娘不是难为我? 记账上吧——就记飞腾?素台笑道,这芳村的道儿真被你理平了,没有你不认识的。 那人笑道,不认识旁人,敢不认识飞滕的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