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台提着馃子油炸糕去了爹那儿。爹刚摆好饭,正要吃,见闺女进来,吃了一 惊。说吃了?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素台看了一眼那饭菜,馏卷子,白粥,一碗凉杀 菠菜。素台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说吃这个吧,卷子都难看成那个样儿,扔了算了。 爹说扔了?好好的白面卷子,就白白扔了?素台知道爹又要唠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便一口剪断他,说这得趁热,凉了不好吃。卷子你爱留留着,下顿吃。爹颤巍巍地, 要拿出几个油炸糕给云儿,被素台劈手夺过来,说她都多大了?还当是三岁的孩子? 说着,也不管爹在背后絮叨,转身走了。 做晚饭的时候,素台给增志发了一个短信。素台识字不多,短信发得也简单。 素台问增志几点回来?半响,增志才回道,在外吃。晚点回。素台看着那几个字, 心里又气又恨。这阵子没有钟点工,家里婆婆妈妈的琐碎事,都是她亲自操心。本 就窝了一肚子委屈,不料增志也不着家,说话爱理不理的,把手机看得命根子一样, 天天攥手心里。云儿呢,书不好好念,十七八的大闺女了,天天窝家里上网,好像 是,那网上有吃有喝,有香有辣,竟然饭也顾不得吃,觉也顾不上睡。真是魔怔了。 素台赌气回了个短信,你别回来了!等了半响,增志也没有回。素台好歹煮了方便 面,卧了鸡蛋,忍气端过去给云儿,云儿头也不抬,只顾盯着电脑看。素台着她那 痴样子,有心把面端走,想了想,终究不忍。素台肚子里有火,也觉不出饿,胡乱 吃了两口,碗筷也不收,便歪在沙发上,恹恹地看电视。 遥控器在手里翻来覆去,换了几过,终觉无味。素台索性起来,把这几天积攒 的一堆脏衣袋,统统放进洗衣机里。刚要洗,鬼使神差地,又把增志的衬衣翻出来, 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细细地闻。闻了半响,总觉得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乍一闻仿佛 有,待要仔细闻时,却又仿佛没有了。素台疑心是自己的鼻子不灵,有心叫云儿过 来,想想又罢了。素台又把增志的几个衣兜翻了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加油站 的票据,揉得皱巴巴的,看日期,不像是最近。 洗衣机轰轰轰轰响着,素台立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怎么了?嫁给增志 这么多年,也是从苦日子一点一点熬过来的。怎么如今都好了,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自然了,也不能全怪素台。那句话怎么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男人们,有了钱, 腰杆子可不就变粗了。像村里的大全,十里八乡,三宫六院的,简直就是个土皇上。 那些个女人们,争风吃醋,玩命地往上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全的恩宠。大 全的恩宠是什么?是金银首饰,是好看衣裳,是肥鸡大鸭子,是一大家子的好光景。 那个《甄姆传》,村里的女人都不知看了几遍了,都看得入了迷。最要命的是,不 光是入了迷,还都入了戏。一出一出的,比那后宫里还要热闹十分。大全媳妇呢, 也只有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能怎么办?没办法。大全媳妇哪里敢闹?真闹起来, 说不好就把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闹没了。盯着那位子的女人正多,虎狼一样,哪个 都不是吃素的。村里人说起来,语气里都含糊,男人们是眼儿红加上眼儿气,女人 们呢,就复杂了。现如今,人情都淡薄。过好了,人家都恨得咬牙,眼巴巴地盯着 你,恨不能立时三刻看见你倒霉运。过得窝囊呢,人家又站得高高的,跷着脚丫看 你的笑话。这几年,增志的厂子顺风顺水,赚得大瓮满小瓮流,上赶着巴结奉承的 人越来越多。不说旁人,就说翠台,嫡亲的亲姐姐,向来心性儿高,不肯拿正眼看 人,对自己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妹妹,更是一百个看不上。可如今怎样?不照 样是手心朝上,来向她这个不能不才的妹妹开口?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人再强, 怎么能强过命? 洗完衣裳,晾上,又看了会子电视,看看表,已经是十点半了。素台也设心管 云儿,自顾躺下了。左右睡不着,又想起白天的事。小鸾姑且不去理她,可换米姨 那些个话,倒真好像是话里有话,句句有箭头指。什么笼头缰绳的,莫不是,换米 姨耳朵里听见了什么?素台一下子坐起来,恨不能立马打电话去问,可是,怎么开 得了口?且不说跟换米姨隔着一辈儿,就算是小鸾这样的平辈儿,也不好张口问这 些个有风没影的私房话儿。仔细想来,跟增志这么多年,倒都是自己一向奓翅儿的, 增志时不时地要来理一理顺一顺。增志怕媳妇的名气,还不是这么得来的?素台心 里笑了一下。自己体格柔弱,一辈子就生养了云儿一个,甭看是个丫头片子,在增 志跟前,怎么就从来没有觉出这是个短儿来?要说这闺女被惯得不像样子,头一个 就该怨增志。当爹的恨不能天天把闺女含在嘴里!如今,闺女渐渐大了,增志才稍 微收敛了些,饶是这样,还是和闺女疯起来没够。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素台想着 他们爷儿俩没大没小的样子,就恨得咬牙。这几年,闺女跟自己的娘,反倒是客气 起来。弄得素台这个亲娘,倒有点上赶着的意思了。 窗户半开着,有夜风悄悄溜进来,把纱帘拉拨得一荡一荡。不知道什么花的香 气悄悄漫过来,一阵子一阵子,有点甜,又有点微微的腥气。谁家的猫在瞄呜瞄呜 叫着,叫得人心里慌乱。树影子借了淡淡的月光,印在窗子上,一枝一叶,活泼泼 的,竟是十分的生动。 昨天夜里的事,怎么说,想起来就叫人脸红。增志这畜生养的,不知道从哪里 学来的!低声下气地,百般央求,她怎么肯?这下流种子!谁会想得到呢,竟然为 了这个,头一回跟她翻了脸。素台气得心里突突突突乱跳,又不敢大声骂。待要人 问起来,这种事,怎么能说出口?夫妻两个过了半辈子,但凡有一点口角,哪一回 不是增志服软儿,先给她低头?眼看着快奔四十岁的人了,谁承想,竟然翻脸在这 个上头!增志老实了一辈子,这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不是从外头学的,又是什么! 素台越想越气,把一颗滚烫燥热的心,渐渐灰了。枕头上湿漉漉的,碗大的一片, 都是泪。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只觉得对面梳妆台的镜子里,一明一暗的,好像有 一百个人影子在里面藏着,鬼鬼祟祟的,巴巴等着看这一家的好戏。素台呼的一下 坐起来,坐在黑影里,怔怔地看着那镜子一明一暗,一暗一明。 增志俯身过来,涎着一张脸,脸上是不尴不尬的神色,好像还有一肚子怨气。 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看着她,好像是,一个饿极了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大 人一动一动吃东西的嘴。素台一下子心软了。雷声从远处隆隆地滚过来,越滚越近, 猛然间竟在耳边炸响了。闪电夹杂着银的蓝的紫的刀子,把黑夜撕开一道道口子, 像是狂怒,又像是狂欢。雨点子落在身上,鞭子一样,把人追赶得无处躲避,跑啊 跑啊,就到了一个高的悬崖边上。她紧着身子,颤抖着,向后退着,退着,不留神 一个失足,竟直直地坠了下去。素台哎呀一声,醒过来了。 窗子上已经爬满了霞光。家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叫得人心乱。着看身 旁,是空着的。她激灵一下就全醒了。难不成,增志昨夜没回来? 素台蓬着头,光着脚,屋里屋外查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有心打手机问 一问,又放不下来脸儿。心里又气又怕,也不好声张。 伺候闺女吃罢早饭,正心神不定,敏子来串门儿。素台招呼她坐下,敏子抱着 一大缸子花茶,一面喝,一面说起了美容院的事。桃花排毒,玫瑰花养颜,金银花 清内热,一套一套的。素台也无心听她啰唆,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敏子见 她整个人没魂儿,便笑道,是不是,增志昨夜里没治你?素台一惊,赶忙问,你怎 么知道?敏子早笑倒在那里,好个不害操的老婆!素台知道是说露了馅儿,赶紧把 话圆过去,说听岔了——你这个坏肠子!敏子笑得喘不上气,指着素台,一句话都 说不出来。正闹着,小鸾撩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香椿,见她们这个样子,便问 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们笑。敏子正要把方才的话学一遍,素台扑上去要撕她的嘴, 被小鸾拦下了。敏子嘴快,到底是把那笑话说了,逗得小鸾也笑得东倒西歪的。素 台被她们取笑了,又羞又恼,在自己家里,又不好摔门子就走,只有按捺着性子, 给她们俩端出一小篮子葵花子,笑骂道,吃吧,赶紧吃,看能不能堵上你们的嘴! 小鸾说,这就是你院子里栽的那儿棵向日葵?我尝尝好不好。一面嗑葵花子,一面 又说,这香榷是头茬,采了一把你尝尝鲜。又对着敏子说,今年长得不好,等二茬 吧,过几天我给你送家去。敏子噗噗噗噗嗑着葵花子,斜着眼说,我多早晚吃过你 的香椿?怕没这个口福!小鸾听了也不恼,只是笑。小鸾今天穿一件海棠红的衣装, 头发乌溜溜的,衬了满月般的一张脸,十分俊俏。敏子说,小鸾你这张脸,气死美 容院。敏子说素台你也去美容院美一美吧,留着那么多钱干吗,又不能下小钱。素 台问,怎么个美法?多少钱一回?敏子说,刚开业,三折,一回三十块。小鸾吐了 吐舌头,说我的亲娘!三折还三十,原价可不就九十?敏子说,这光是护理,治疗 的更贵哩。小莺说,慢说九十,三十块,够到集上割三斤猪肉了。敏子笑,瞧你那 点子出息!小莺说,可不是?三斤猪肉,一家子吃饺子,顺嘴流油,富余着呢。素 台说,个馋嘴老婆,三句话离不开吃字。小鸾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有那份闲钱, 白扔给什么美容院?你们男人有本事,钱多得叫唤!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小莺 说这都是各人的命,人各有命哪。素台正待要问一问美容院办卡的事,见小鸾这样 子,又咽回去了。几个人就嚓嚓嚓嚓嚓嚓地嗑葵花子,扔了一地的壳子。嗑着磕着, 敏子忽然问起了增志。说怎么不见增志?厂子里忙不忙?素台说忙,忙着哩。一天 到晚瞎鸡巴忙。敏子笑道,瞎鸡巴忙不碍事,别是鸡巴瞎忙,就够你哭了。素台笑 进,管他!爱忙不忙。谁愿意要谁拿去,我还不稀罕。敏子笑,你看你,要是把你 扔锅里炖,浑身都烂了,就只剩下这一张硬嘴。小鸾也笑道,嫂子和增志哥最是恩 爱,蜜里调油一样,胳膊离不开腿。村里人谁不知道?增志哥是个怕媳妇的。敏子 说,什么话!人家那不是怕,分明是疼。增志疼媳妇,可是出了名的。素台听她们 你一言我一语的,句句都戳在自己的心尖子上,鼻腔里辣辣的,眼睛里就蓄满了泪, 徉装去拿东西,转身出了屋子。 一院子的树影乱摇,把太阳光弄得七零八落,有点恍惚。衣架上晾着昨晚洗的 衣裳。增志的衬衣宽宽大大的,还有牛仔裤,老长老长的裤腿,叉在那里,像是随 时要迈步走出去。素台把那衣裳看了半响,心想这个挨千刀的,到底去哪里了?他 也敢!这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又一想,有了头一遭,就难免有下一遭。心里 越发烦乱起来。越想越乱,身上就燥燥地出了一层细汗。正寻思着,听见屋里敏子、 小鸾她们叽叽咕咕在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心里只盼她们快走。偏偏大门口又有 人叫她,素台赶紧抬起头,硬是把那一腔热辣辣的东西逼了回去,一面应着,一面 往门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