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夜,她给他发微信。他被吵醒了。“老哥,睡了吗?有事求救……”她在微 信里这样写道。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他们还没熟到半夜发微信的程度。她是前不久才刚刚 被他加为微友的,是她先打的招呼。“是我,‘卖茶的’,呵呵。”她这么说。她 喜欢说自己是“卖茶的”。他加了她,但是当时和之后都没有展开对聊。 这么迟了,她的朋友多得是,这半夜三更的,有什么急事也轮不到向他求救呀。 但是,“老哥”二字让他心头一热,他回了:“刚要睡……” “要不明天吧,明天我再找您。”她说。 “急吗?”他问。他注意到她用了“您”的尊称。 她没有马上回过来。在等她回复的那段时间里,他想到了第一次到她茶馆时, 她穿运动短衫短裤的情景。他注意到了她的脚,她穿的是人字拖鞋。她的脚是干净 的,淡蓝色的血管鼓起在白皙的脚背上。他尽量克制着不去多看。后来朋友们开起 了她的玩笑。“你哪像个卖茶的,是个卖奶茶的嘛!” 他没参与他们的调笑。他起身去茶柜前看茶。“我本来就是运动员嘛,你们不 知道吗,我的四百米跑的市纪录,保持了十年……”她这么说时,他再次想到了她 健硕匀称的双腿和脚背上鼓起的血管。 但是,她为什么离的婚呢。她是同学的表妹,朋友们中间没人提过她离婚的缘 由,他也尚未好奇到需要去打听的地步。如果更年轻一点呢,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 人到中年,会去打听她的生活细节吗?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样的问题。 她的微信来了。“不好意思,刚才去冲了个热水澡……是这样的,我想注册个 茶叶商标,老哥您帮忙想个名字。我自己想了几天几夜。我也不是不会想,可是现 在全中国做茶叶的有几万几十万家,好名字早都被人家抢注了……” “比如?”他随手回道,想到有一回,她和朋友们到他这里吃饭,有男有女, 都是平日里在她那里闲坐泡茶的老友。其中最老的是他的同学,她的表姐。第一次 到她那里喝茶,就是这位表姐喊过去的。那天他们都喝了酒,乱开玩笑,说是不走 了,都要开房间去。说着说着,却一个个爬上了车。她滴酒未沾,把车发动起来, 大灯刷地亮了。他的同学,她的表姐突然靠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说,“要不把我表 妹留下?我知道,你老婆最近一直在澳门。我跟你说,跟我表妹,你可以不负责任 的……” 他没吭声,却突然发力,一下子把自己的老同学抱起来,一直抱到了车上。大 家好一阵起哄。车开走时,她把车窗摇下来。夜风里,他看到她撅嘴把眼睛前面的 刘海吹了开来。她没有笑,也许因为开车,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 “要不我直接打您手机?”她问。 “微信吧,想名字我习惯用文字。”他把思绪拉了回来,“你说别人都有些什 么好听的名字?” “其实也不怎么好听,比如如梦令‘呀,’茶里一世‘、’世纪飘香‘呀什么 的,也都土得很。” “为什么想起来要注册商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问了。他记得曾经听 他们说过,她原来好像是跟了一个挺大的茶商一起做。他不是很经常去她的茶叶店, 但很奇怪,每回去都刚好碰上那个茶商。那个茶商和他差不多同龄,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茶老板脸色像陈茶一样暗黑压抑。 “哦,想自己做一个公司。已经投了钱,包了茶山。”她说。很快地,她又加 了一句,“以后送老哥好岩茶喝,老哥不是说胃寒吗,以前我做‘铁观音’,也没 送得出手的好茶。” “好的。”他没有问是不是还跟那个茶商一起做。自己注册商标,应该是自立 门户了吧。不过,他记不起来,他好像并没有跟她特意提到自己胃寒这回事。 “我帮你好好想!”他爽快地答应道。 “老哥博学,一定能帮我想个好名字!”她在微信里加了颗“红心”表情。他 想,如果是在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定会有撒娇的味道。 “我尽力。”他想起来,几年前,他读过一篇关于茶叶传统的文章,那里提到 过几种宋、明两代著名的茶叶品种。他记得里面有过“月中香”、“小龙团”这样 的好茶,“月中香”是僧茶,“小龙团”是贡茶。 “老哥为我起名字,不仅我要孝敬茶,还可以答应老哥做件事。”她在微信里 附上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呀,客气了。”他也回了个调皮的表情。 “起个名字可不容易,老哥是要跟全中国做茶的人比赛智慧的。呵呵!”她贴 了朵鲜花的表情。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热情。他突然想到,上一回,他到她的茶叶店小坐,看 到她原来干净的手上,刚刚做了紫色的美甲。那一回,他坐了一会就走了。他知道 自己和她还没熟到要求人家不染指甲的程度。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真的有件事要你做。”他很快地发出了这条微信。 “作为条件。为你想个好名字的条件。”他追了一条。 “是你自己说的。你必须答应!”他再追了一条。她应该能看出他的急切。 “啊,什么条件呢?”她隔了好久才发过来。她一定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在 别人眼里就是个老夫子的形象。 “你答应我,以后不再染指甲了!”他果断地发了出去。 她好久没有回过来。他起身去翻找那篇写茶的文史资料。“三色细芽”、“绿 线水芽”、“龙团胜雪”、“乙夜供清”、“万春银叶”……一大串古雅的名字铺 面而来。 “这算什么条件啊老哥!!!”她回了,很快又加了一句,“涂个指甲算什么 呢,老哥怎么可以这么‘OUT ’!” 他手里捧着那份资料,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 最后,他问道:“成交不?” “不成交!”她很坚定地回道。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他想到很迟,他一直想,如果真的要给一个茶叶商标起 一个特别有味道的名字,“绿线水芽”、“龙团胜雪”、“乙夜供清”、“万春银 叶”那样的,雅是雅,还是缺了点什么。茶叶嘛,不是讲究“前味”、“后香”和 “余韵”吗?这些名字用在她的商标上,缺的就是“余韵”吧? 天亮之前,他小睡了一会。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在清晨的雾气中收集雾水,他 用一个又一个茶叶盒把雾气收起来……然后太阳出来了,雾气消失了,他隔一个时 辰打开一个茶叶盒子,整个白昼,他都生活在一种雾气中…… 醒来后,他清楚地记着这个梦。到晌午,他终于想起来,原来“收集雾气”不 是他凭空想出来的,是宋徽宗极度奢靡的园林生活的典故。收集的雾气慢慢悠悠释 放出来,在宋徽宗那里还有个专有的名字——“贡云”。 她一直再没有微信来。他不知道要不要主动告诉她,她的茶叶商标可以叫“贡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