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人出现时,灯台正盯着展伟鞋后跟两个“41”码的小圆签 犯疑——展伟是个好仔细的人咯,灯台从来记不准自己日子,他记得住,结婚十几 年每个月他都会提前把应急装备放进灯台提包——这么个人,最近老丢三忘四,一 双新鞋子,居然忘了撕标签。 女人矮矮的,站在香樟树旁用所有怀孕女人千篇一律的动作抚摸着肚子,歪着 头冲着灯台夫妻俩甜腻腻地笑,说,小天使踢我了,说要找爸爸。 灯台啼笑皆非地看着肚子里像塞了个地球仪的女人,想,晒幸福晒到大街上来 了。正要绕过去,却见展伟脸色煞青,像白日撞鬼。灯台不是笨女人,一瞬间什么 都明白了,展伟咳了咳,声音古怪地说灯台…… 灯台一巴掌打在展伟脸上,撒脚就往楼道里跑——倒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 楼梯间的墙壁上横七竖八贴满了电话号码,治性病的、追踪手机的、代孕的、 办证的卖枪的……还有换锁的、疏通下水管道的。 买枪犯法,杀个负心汉倒贴上一辈子划不来,追踪没用,羊都死了还补什么牢 ……灯台飞快地走飞快地想,最后拔通了开锁王的电话号码——“除了法老的咒语, 没有什么解不开。”广告语挺有才。 换锁师傅胖得像尊弥乐佛,爬个三楼,累得眼窝里全是汗,一看门嘿嘿笑:说, 妹子你哪个世纪的哟?还用铝皮门? 灯台瞥一眼广告语,冷冰冰地答,我刚从金字塔里钻出来。 师傅笑得全身的肉都抖起来,道:我跟你说,我家那个学中文的丫头嘛,就是 有点疯疯癫癫的。言下之意,有点“你这个女人也疯疯癫癫”的意思。又问:钥匙 丢了? 不是,换锁,你快点。灯台没心情啰嗦,言语间是手起刀落的利索。 快?牛皮不是吹的。换锁师傅动作敏捷地掏出一大把工具:我跟你说,风一般 的节奏。 这时真有一阵大风卷进了楼道,又湿又闷,南方的雨季很少刮这么大的风,这 让傍晚变得有点诡异,灯台的骨头在风中暗自伸展,像玉米拨节一样诡秘地嚓嚓发 响,预示着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灯台还不知道要发生的事是什么,人的身体深 处藏着的魔,它要做什么,人总是最后才知道。 天黑透了展伟才磨磨蹭蹭上楼来,脚后跟像绑了两块大石头,想必是和那个蝴 蝶斑纠缠得累了。一看到换锁师傅,展伟愁云密布的脸瞬间写满惊惧,瞪圆了眼嚷 嚷,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是这个妹子叫我来换的。换锁师傅见怪不怪,摊开手意味深长地笑。 灯台不看展伟,蹲到门边研究换锁师傅地上那一大堆工具。 灯台蹲在地上的动作如此熟悉,展伟眼前浮过十五岁的灯台蹲在雪地里的样子, 一股寒气从他背心窜到头顶——每当灯台把自己变成蜗牛缩到壳里,就没人能把她 拉出来。现在,她不出来,他们的日子就到头了。 那一年,十九岁的展伟躲在大院南屋惊天动地地出水痘,这样的年龄出水痘是 件要命的事情,展伟被父母关在家里,窗外是漫天遍地的雪,百无聊奈的展伟在窗 玻璃上写字: 江山一笼统, 井上一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孤舟蓑笠翁, 独…… 这时,十四岁的灯台缓缓从大雪纷飞的院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黑镜框, 镜框里的女人板着脸,一如她生前般不苟言笑。 孟师母去世了。 窗帘让展伟成了隐形者,他看到,老大水骨老二水墨自始至终都只知道哭,而 孟师傅则呆在屋檐下看雪花,像是一辈子从没见过雪。只有老三灯台一个人跑进跑 出地忙,腰板挺得笔直,含着的泪始终不掉下来。 葬礼后,灯台就变成蜗牛躲进了她自己的壳里,没有人注意到灯台已经变成一 只蜗牛,只有展伟。 少年的梦想总是无比高尚,充满奉献精神,展伟决定把自己变成灯台的壳,日 日随行灯台左右,人撵不走、笑轰不走。左邻右舍看懂事态,知道有些事情在开花 开朵了,善意地笑,道,展护卫来了。 展伟一直护卫到把孟灯台的名字冠到南屋展家户口本名下。 婚后的日子是雪地里拾起来的一粒纽扣,把两个人拴在一起,但是这扣子老捂 不暖,夜晚抱着灯台,无论展伟怎么闹腾,灯台永远是摄氏零度,是个男人都喜欢 老婆孩子热炕头咯,可灯台除了第一项,二三全不给。 现在,看着灯台眼神柔软地看着陌生肥胖、汗流浃背的换锁师傅找工具,却对 他视若不见,展伟心头堵得慌,十几年夫妻,他到底算什么? 惶恐淡下去,委屈倒如潮水般涌遍展伟全身。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四十了都。换锁师傅终于走了,展伟用脚抵住门,痛苦地 盯着灯台,那样子好像是灯台的错,是她把他从一个纯情少年逼良为娼。 展伟想要孩子,灯台不想要——做父母的总是一厢情愿把孩子生下来,却不曾 想也许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孩子本意。孩子是天上的星星,他们在天上,自由、干净、 简单、热烈。是自私的父母们把他们从天上拽下来,拽到自私的子宫里,再把他们 撵进尘世,纷乱、浑浊、委屈。 你现在已经有了,恭喜。灯台答。 一声炸雷划过楼顶,楼道灯突然熄了,灯台趁机一把推开展伟,重重关上了门。 让他们生一个孩子去吧。婚姻若是文物处里那些瓶瓶罐罐,当然是越旧越宝贝, 可如果是床破棉絮,那谁愿盖谁盖去。 巨大的雨点开始用力敲打窗玻璃,来势汹汹,枞城的汛期到了。屋子里气温湿 热,整个世界像个巨大的子宫,把灯台裹在它温湿的怀里,尽管一整夜雷鸣电闪, 但灯台睡得很沉,好像很多很多年从没有合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