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浓稠的夕阳淌进办公室。 灯台靠着窗,眯眼避过眩目的夕阳,看楼下一对摄婚妙照的新人幸福得地老天 荒。 文化厅是栋苏式建筑的小木楼,去年后勤处的老慢通关系搞到了几十万,给小 院“化了妆”,门窗涂了朱红色的油漆,房檐装上了金色的瓦当,旧楼就有了点悠 深静谧的味道,无心插柳柳成阴——居然成了伊曼婚纱摄影公司签约的外景地。 头夜的大雨把小院清洗得无比干净,坐在台阶上的新娘是个大块头,有丰满的 乳房强健的腰,僵硬的温柔和傲气有灯台多年未见的旧影,依稀是那个人的模样— —高个子、宽肩膀、国字脸、齐肩发,很小的时候,灯台无比喜欢她,因为电影里 的女八路军都是这样子,歪歪头,手枪一挥,同志们,冲啊! 可她不喜欢灯台,她注视灯台的表情总像是在厂里检查工作,而她给灯台的唯 一笑容是她离世之前。 灯台无法接受她的笑,是账总是要算的,是债总是要还的。从小到大,她对灯 台的苛刻程度跟个后娘似的,凭什么她一个笑就能化解一切?现在想来,那个笑容 应该是和解的请求,和解什么?灯台不懂,二十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灯台, 她们之间的战争完全是她一个人的战争,灯台压根就没想过要和她打仗,你想想— —一只小鸡和一只老母鸡有什么仗好打的?偏偏这只老母鸡和小鸡拧上了,用姥爷 的话说,八字不合,没办法。 手机响了,是父亲来信:小宝,回来给你妈烧香。 父亲这个人,怎么说呢,明明知道灯台不肯去,非得提醒。 小宝来不了,在水城。灯台继续撒谎,嘴角浮起一丝笑,灯台已经三十五了, 还是父亲的小宝。可父亲再哄灯台也不会过去,灯台怕烧香的时候,突然在香雾缭 绕间出现那张笑脸,对自己说,和了吧,好不好? 不好。她活着时是一条绳子,勒得灯台心慌,去世后也没让灯台舒坦过。灯台 惹不起,还躲不起? 溺是害严是爱,妈妈对你严厉是爱你。全家人都睡下后,父亲光着脚悄悄来到 小灯台床前,和着被子把偷偷哭泣的灯台揽入怀里,父亲的嗓音低沉暖和,像暗夜 灶膛下隐秘的火星。 我知道,我是捡来的。九岁的灯台用门牙使劲咬被子,她看着窗台上五毛七一 瓶的消炎利胆片,没头没脑地说,我是她的胆结石。 瞎说!父亲捧起灯台的脸,低声哄灯台:你怎么可能是捡来的,看,还有谁比 灯台更像爸爸?眉毛像淡画儿一样……哥哥和姐姐太闹,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 在你身上,所以才对你凶。你知道,妈妈是厂长,多要强的啰。 那我也闹。灯台在父亲面前一向任性,板着小脸说她当厂长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搂紧灯台和棉被,亲了亲灯台的额头:小宝要乖。 渐渐地,灯台学会了策略,知道什么时候该离母亲近些,什么时候该离母亲远 些。小脑筋动得多,挨训得就少了,但亲情中间一旦用上了谋略,和母亲之间那堵 墙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