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一点,六爱想溜,要去见那个假白菜,灯台第一次和颜善色地同意六爱早退, 六爱一走,灯台便关上门上网查离婚协议样本,正满脑子小肚鸡肠地盘算家产,父 亲来电话,说小姨父最近喘得像头老牛,两个多月了。 下午你陪你姨父去省医看看,他定了晚上去丽江的机票,得赶飞机。 省医?! 灯台头大了,这些年省医看病可不是有钱就能看得上的,要一天看完病,简直 是奇迹。挂号要排队、看病要排队、照片要排队、付款要排队、化验要排队……总 之,火车站的长龙是春运才有,但省医的长龙是天天有。灯台自己看个牙,都是一 整天才看下来的,说起来郁闷,排队花了大半天,医生那里看牙却只花了半分钟, 灯台觉得划不来,屁股磨在凳子上不走,还想说说其他几颗牙的问题,医生却面无 表情地喊下一位。 何况,今天下午灯台有约会,这是大事,灯台老老实实活了三十几年,今天正 想要变成女妖精,还没成形,父亲就让她重返烟火人间,为小姨父的肺忙活,太残 忍了。 副处长不是副市长副省长,灯台在省医没熟人,想了想,到底还是给展伟打了 电话,展伟干妈的女婿是省医急诊科医生,虽然拐了几个弯,但也算亲戚。 小姨父要看肺,你给联系一下?一和展伟通电话,灯台的声音就变得像嚼过的 甘蔗。 交办任务?展伟的语气依然柔和,却显得懒懒的。 随便你吧。灯台突然觉得很没趣,本以为出轨的展伟接到她的电话会像犯人听 监狱长讯话一样诚惶诚恐,谁知道男人一变心,情比金坚便成了脸比金坚,压根就 没一点内疚。 我去——小姨父嘛。展伟仿佛看到了灯台的窘,在那头拖腔拖调地说。 贾宝玉唱的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灯台唱的是天下掉下个小姨父。 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姨是凤凰路上出了名的野姑娘,好好的班不上,整天在巷 子里跟着一群男孩子疯,那劲头九匹马都拉不住。后来,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帅气 小伙子,天天陪着小姨折腾,突然有一天对小姨说,我们结婚吧。 就莫名其妙地结了,婚后的小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菩萨点化,居然“洗心革面” 老老实实开起了绣铺。 灯台姥爷是凤凰路最有名的金匠,能打出比周大福老凤翔更传神的金器,不是 说周大福不好,人家的好,是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好,灯台姥爷手下的好,是活色生 香、温热灵动的好,是新娘子戴了百年好合,老太太戴了福寿延年的好。老金匠巴 巴花了半年心思,打了一副长命百岁锁,小姨却不理情,说,谁说要孩子了?不要。 说不要果真就不要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小姨父也不生气。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用在小姨父和小姨身上全然不对,改邪归正 的小姨几乎成了六根清静的佛门弟子,小姨父却是个典型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大 俗人,半醉半醒的小姨父最爱唱歌,那都是些小姨父走南闯北学会的情歌—— “我划破十条桨来看你哟, 你淌过十条河躲起来, 我累死十匹马来看你哟, 你翻过十座山躲起来。“ 小姨父表情夸张地唱着这些歌,讨好地看小姨,小姨总是安然垂目。每次看到 小姨这模样,灯台心里都充满困惑——那个年青时满街乱窜,夜夜醉酒打架的女酒 鬼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安然宁静的小姨。 水骨水墨不想那些,孟家老大老二都是把生活当成享受的人,他们只管拍案高 歌,只差把老金匠家屋顶上的瓦片掀翻。 姥爷家的时光是灯台最快乐的时光,好金饰要靠手和眼,在那些生活拮据的岁 月里,姥爷家的每间屋都用着大灯泡,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明 媚,在这明媚里,灯台可以逃脱母亲的阴影。妈妈这个词,灯台很少用,实在要用 时,她会刻薄地喊厂长大人——非要用一个全世界最美好最温暖的称呼来衔接两个 人天远地北相隔千里的情感,太强人所难。 快乐的时光走得竟那么快吗?快到昔日生龙活虎到近乎调皮捣蛋的小姨父,连 去趟丽江,都胆怯到先来检查他的肺。 灯台在省医门口接到了小姨父,常年在外搞摄影的小姨父有一副令所有男人嫉 妒的矫健身材。快六十了,肚子还有一块块田状的腹肌,实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情,所以,小姨父穿了黑色紧身T 恤,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很有点宝刀不老的味 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更帅,完全可以比喻成谢霆锋他老爸。 待小姨父走近,灯台像小时候那样用拳头打小姨父的肚子,低声啧怪,低调一 点嘛你。 小姨父笑起来,开始咳嗽,有凉爽温柔的空气穿越他的喉咙,然后又穿出来, 像一管破损的笛子在演奏。 灯台吓一跳,瞪大了眼。 小姨父摇摇手,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匆匆赶过来的展伟没叫小姨父,只说走吧。他甚至没多看灯台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