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低沉的哭泣声把灯台惊醒,就着病房半明半暗的光线,睡意朦朦的灯台看到了 小姨。 小姨。灯台伸出手抓了抓,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姨明明去了海南。 灯台!头发零乱的小姨紧紧拽住灯台游离在空中的手,声音细碎慌乱:孟师傅 说你差点就没命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灯台。 小……姨。灯台心里像塞了团绵花,从没见小姨对谁上心过,可怜了小姨父, 在家憋得慌,只好往外跑,坐飞机和乘务员说话,吃早餐和卖葱花饼的老人说话, 回了家闲着没事就坐在楼梯上和拖楼梯的阿姨说话。 小姨,我没有不小心啊,是阑尾不听话,它闹罢工。灯台故作轻松地劝。 孟……师傅说,要是晚到几分钟,你就没了……,我走时你还好好的,早知道 我就不走了。小姨伏在灯台身上,温热的胸膛贴着灯台的大腿,毯子很薄,小姨的 乳房热烈地紧挨着灯台,凹凸之间塞满了山重水复的血肉情深,灯台突然有一种冲 动,想用双手去抚摸它。 病房门缓缓推开,走廊的灯光挤进来,把站在门口的人影印在小姨背上。 是父亲。 小宝她好好的,你回去休息吧。 我不!灯台差点没了。小姨嗓音尖锐,像唿哨划破长空。 尽管病房没有开灯,灯台还是感到了父亲脸上的僵硬,他沉默了好半天,才开 口说:百合,你冷静一点,小宝好好的。 这是灯台第一次听到父亲直呼小姨的名字。几十年了,母亲不允许家里任何人 提小姨——没皮没脸的,好好的工作不要,要当女阿飞! 母亲这个要强而固执的女厂长,无论在娘家还是自己家都拥有绝对高度——就 像她坐着机械厂的拖拉机上而其他人都只能羡慕地昂望她一样。如果说爱情是一场 非洲大草原的完美角逐,那么健康昂扬的母亲自然是骄傲的母豹,而不小心落入她 陷阱的那只羔羊是当技师的父亲。这只羔羊对母亲唯令是从——小姨变坏以后,母 亲宣传与小姨断交,再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小姨的名字。 也许是多年不曾开口,“百合”这两个字,父亲喊起来如此生硬、古怪和诡异, 如一枚在他怀里尘封了多年的翡翠,此时小心翼翼掏出来,一边带着陌生的客气, 一边绽放出日厮夜守的润泽光华,关不住、也盖不住。这光华映到灯台眼里,灯台 眼前的世界陡然便倾斜变了形。 父亲忧伤的眼神还在走廊的背光里危险地璨璨生辉。 灯台虚弱地支起身子,一颗心怦怦怦狂跳,手术伤口炙热疼痛,遥远的往事开 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块倒塌,压向灯台,那最后一张倒下的牌是什么?灯台害 怕面对、又迫不及待想求证,一把抓紧小姨的手:小姨? 小宝要休息。父亲突然走过来,仓促地抓起小姨的手臂:你回去吧。 窗外,天色已渐渐发白,灯台看着父亲又看看小姨,紧张得眼前发黑。 展伟来了,手捧鲜花,看到小姨惊讶地笑:你和小姨父真逗啊,一个飞出去, 一个飞回来。 灯台慌乱地拽住展伟的手,说,我头晕。 小姨迟滞地站起身来。一夜之间,她的棉裙皱了,人和皮肤仿佛也皱了,总之, 灯台第一次明显地感受到小姨的苍老。 小姨憔悴地转过身,弯腰去拿她的行李,父亲无声地先行提起。 灯台的眼泪夺眶而出——小姨是半夜从机场直接赶来的。她不敢看小姨的背影, 下意识地把脸往展伟怀里躲,展伟伸出手,拍了拍灯台的脑袋。 病房安静下来,灯台闭着眼,喃喃地问展伟:他们? 都走了。展伟轻声说:要不要再睡个回笼觉? 回笼觉是梦见捡钱的人睡的,不是拿给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睡的,灯台心有余 悸地摇头,示意展伟开窗。 风吹进来,带着朝露的凉意,一笼楠竹在风里摇晃,切割着嫩白色的晨光。 秋天近了。 为什么要赶小姨走?人家下飞机就来看你,无情的孟大侠。展伟仿佛习惯了借 这种调侃的语气,来掩饰相处的尴尬。 灯台看一眼桌上的鲜花,答非所问:买花了咯? 嗯……展伟吞吞吐吐:不是我买的。 灯台听出了潜台词,靠着展伟的半边身子便硬了。灯台把自己从展伟怀里拉出 来,重新靠在床上,脸上铁板一块的冷静。 展伟用审视的目光牢牢盯着灯台,喃喃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怎么看不到 你流一滴眼泪? 很简单。灯台迅捷地答:你不是那个值得我流泪的人。 哪个人值得?老慢?展伟明显吃醋了:那个让你幸福得连阑尾都跟着发烧的老 男人? 猛然地,灯台抓起那束鲜花,想也不想地朝展伟掷过去。过猛的用力牵扯了伤 口,灯台倒吸了口冷气,继而完美地保持了脸上的冷笑。 想去吧。唯有让你也充满想象,你才知道,想象是一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