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都知道了?小姨父等人散去,示意灯台在他身边坐下。 灯台装傻,说小姨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你还在玉 龙看雪。 什么……玉龙!我和展伟,看病去了,北京……上海,不行。小姨父喘得厉害, 声音听起来很可怕,他指了指喉咙:这里,淋巴癌,一个个,堵满了。 切除啊。灯台压住心头的骇怕:切了就好。 呵呵,小姨父古怪地笑:它们、贴着喉管、气管、血管,割,血管就“嘭”, 开花。 灯台听得心脏一阵阵乱跳,眼前直发黑,腿一软,跪在小姨父面前。 小姨父抚摸灯台湿漉漉的头发,长叹一声,突然说,她苦。 你才苦。 都苦,但是……接受、原谅的人,是坐在那里等,但期待别人、原谅的人,却 一直在路上,千山、万水、跋涉。走着的,永远、比坐着的要苦。 小姨父的逻辑灯台没有听过,更没想过。 她的头发,白,这些年,焗. 活该。灯台寒青着脸——一直躲避的那层纱被小姨父撕裂,可他们被原谅了, 谁来原谅自己?小姨父不想想,灯台是最最当事的当事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小姨父吃力地从皮夹里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拿起细软的绘画笔,把真相 一一送到了灯台面前—— 机械厂强健聪慧的妇联主席曾春风带着女工人到车站欢迎到枞城支援三线建设 的大学生,刚下车的孟玉成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被大自己三岁的曾春风绑架到了 凤凰路,住到了曾家。半年不到,他就在曾春风热烈蓬勃不由分说的追求和宣告下 莫名其妙变成了老金匠家的大女婿。七年后,曾家下乡当知青的老二曾百合回了城, 这时候能干的曾春风刚当上机械厂的厂长,曾百合也顺理成章当上了机械厂的工人, 那是1977年的春天,在那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注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就在柳叶刚 开始抽絮的一个下午,从天津老家探亲归来的孟玉成到厂里拿家钥匙,刚进厂大门, 他便看到一个脸似满月的姑娘正糊着满身机油冲曾春风大声宣布“我不要当学徒工, 我要学人民币上的女司机开拖拉机”! 姑娘清亮调皮的声音像子弹一样击中孟玉成的身体,在孟玉成还不知晓这就是 他从未谋面的小姨子之前,爱情疯一般地发芽了……因为是1977年,所有的新生事 物都充满了打破旧社会打碎四人帮似的磅礴气概,更何况一份真正的爱情……但无 坚不摧的爱情这回遇上了一个强硬的对手,倔强的女厂长曾春风以死亡作胁逼,保 全了她的名声、家庭、事业和婚姻。 他们、被逼分开,但是,你小姨决定生下你,她说,孩子是无辜的。小姨父写 完,一脸的灯枯油尽。 灯台呆呆地看着小姨父。 傍晚了,铺子已经有了很浓的寒意,灯台迟滞地转动着身子,在狭小的空间寻 找可以取暖的东西,终于在铺子下方找着一个小太阳电暖器,灯台弯下腰,打开开 关,桔黄色的灯光骤然映亮了整个铺子,接着,一丝战战兢兢的温暖不由分说地爬 上灯台的身体,带着羞辱与害怕,但它实实在在地贴在了灯台脸上——灯台终于在 密不透风的羞耻里稍稍喘了口气——原来母亲才是真正的掠夺者。 难怪她对灯台像老母鸡对小黄鼠狼,而她去世前的笑不是和解是解脱——灯台 一直寻找的答案在这里。 小姨父,你觉得你这一辈子值得吗?灯台轻声问:她不爱你。 爱是自己的事。小姨父意外地说出一句完整话。 爱明明是彼此的事咯。灯台说。 不,爱是自己的事。小姨父再次流利地说完它。他的脸瘦得厉害,两侧像被刀 子砍过,很凌利,但他的眼睛却是温和的,小太阳电暖器的光映进他眼里,又从他 眼里淌出来,绸子般细腻地盖在灯台脸上。 灯台,替我照顾她——你妈妈。小姨父说完,深长地叹了口气,一半的气息流 进去了,一半的气息悬若游丝地堵在外面。灯台知道,小姨父在等她的承诺。 我……我会好好照顾她。灯台答应小姨父。 小姨父释然轻笑,灰暗的眼神突然晶亮,璀璨如暗夜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