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记得那天,我们沿着村里祠堂外青苔勾缝的大鹅卵石弯道走去。小舅以前跟外 地朋友来过一次,说这个村是有宝贝的,可是,这个地方的人特别沉闷木讷,你根 本看不出他们一个个在想什么,更看不出他们家里有没有祖传的废物。也许他淡漠 地围观半天,忽然就从家里拿出一个器物,表情依然是淡漠的。淡漠到你简直怀疑 他胸有成竹。 灰云果然豁然走远,庆元乡的天地变得更加金黄明亮。青苔勾缝的大鹅卵石, 起码被人踩了几百年,落脚多的位置,石面青灰光滑近玉,你能想象到赤脚踩在上 面的冰沁感。它婉提绕过一大片桃花林,就是一座古牌坊后面有几户人家。远看, 几栋房子的屋脊都是中凹的上弦月曲线,尾端分叉如燕。当地人说,燕尾屋脊的, 代表屋主曾经中过举。 我和小舅很远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无所事事地靠在一屋的门柱上,耳朵对着我 们的方向。那个屋子有点斜,但正面看那半开的大门两边,有很精致的花卉山水砖 雕。走近细看镂雕的图案由喜鹊、梅花鹿、蜂窝、猴子等组成。小舅指着说——这 叫“喜禄封猴”!看小舅的表情,我感到这屋子有货。小舅放轻声音说,哎,她好 像眼睛不行…… 那女子立刻就把脸偏了过来,不过,她眼睛却看着桃花林那个方向,眼睛黑亮 如漆。肌肤胜雪。真的是个美丽少女。不过我觉得她的眼睛是有点怪,果然,细究 就发现,她真是个盲人,睁眼瞎。小舅半哈着腰,笑容可掬,对她说,家里有不用 的旧物没有? 女子又用耳朵对准我们,眼睛扑闪着,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好一会儿, 她说,问里面。小舅冲着里面的小天井,髙声一句:收旧物喽——不用的旧东西— —来换钱喽—— 一个脸色青黄、后脑顶头发乱翘的褐衣小老头出来了。他触动盲女的胳膊,示 意她回屋,一边警锡地打量我们。小舅的殷切笑脸,只换来他淡漠而含糊的驱赶性 摇头,他转身要进去。小舅说,哎,给口水喝好吗?说着,他又赶紧补笑朗朗出声, 和气亲切的样子。 褐衣男人整体看上去老,仔细看手臂脖子,又饱满结实,觉得不比小舅大,我 不知怎么称呼,只好陪着干笑两声。褐衣男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头他进 去了。小舅看得懂偏僻乡村人的肢体情感,示意我们跟进,一边笑呵呵地致歉说: 打搅啦。 果然,没有人阻止我们跟进。里面昏暗,都是家畜和烂稻草的味道,几只番鸭 趴着。褐衣男人穿过堆满废旧工地木料的小天井,进人一个低矮厢房,一会儿拿出 了一个葫芦水瓢。里面是水。小舅假装很渴地大口喝,之后一抹嘴,递给我,他的 眼睛在看案桌上的一束陈旧的塑料红梅花插着的豁口小花瓶。我也假装很渴地痛饮 两口。水很清冽,有松针的味道,但我马上就闻到一股中药味道親过。我看着那个 白皙美丽的盲女有点发怔。她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我不由移动身子,跟了过去。 这时候,也许发生了什么比较紧急的事,褐衣男人突然撇下我们,快步奔进后 面。我猜是不是厨房里煎的药扑出来了,这时,我抬脚已跟盲女进了左侧房间。房 间光线昏暗,里面却是空的。盲女也不见了,似乎后门走出去了。空床上,吊有一 架老式的、收拢的圆顶蚊帐。墙上有个旧钟,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时针在九字, 分钟指十七。秒针停在一点钟的位置,不动。这是个坏了的钟。小舅不知什么时候 进来的,他的眼睛四处睃,就是这时,我们一起看见了那个古琴。它竖靠在这屋子 半掩的门背后。 我看得出小舅眼睛里困惑茫然。他轻轻触摸那琴。那琴有一米多长,五寸宽, 两寸厚,黑紫色,琴身的背面还刻有模糊的字体,漆色部分剥落,字迹也分辨不清, 还有许多细小的断纹。外面当啷一声响动,吓了我们一跳。像是什么打翻了,盲女 在什么地方叫了一声,听上去很急,我们就赶紧放下琴出去了。天井里却依然没有 人,褐衣小老头不知在哪里,小舅和我站了数秒,却看见有个男子倚在大门门框上 说,他们说你们什么旧物都要,我就找过来了。 小舅说,是什么? 男子羞涩而淡漠地说,也没有什么了,有个老放大镜,两把水烟袋,和国民党 军大衣,一对老旧木碗,你们要不要? 我和小舅便跟那个男人走了。走着走着,我们都往盲女家的大门口回看了一眼, 我看到小舅眼里的迟迟疑疑,他大约也看到了我的迟疑和不舍。 但我们那天,再没有回到盲女家。我原来以为小舅会再回去的。这应该是他一 辈子感到困惑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