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农民带我再进庆元。车资一块。我所以上他的摩托,是看他的车号奇数比 别人多一个,二是看他眼神有点羞涩。羞涩的人,总让我放松。他说这地方,一百 年前遭遇地震,龙脉被震坏了,风水就一落千丈。水路也慢慢十涸了,很多人出去, 都不回来了。不过,政府已经规划要重新把路修进来,听人说,如果能得到风水高 人点化,这里还会像一百年前一样兴旺起来。我心不在焉地在他身后听。 到桃花林边,他说,你要去哪家收废旧物呢? 都行,我说。转转看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坐在摩托上说话。摩托突突地进了村镇。今天没有收货小皮卡, 没有车上的招徕小喇叭,我不好意思像小舅那样扯着嗓子吃喝。那个羞涩的农民也 有点闷闷的。他一脚点地,迟迟疑疑地说,我外婆有七个银圆,很宝贝,我看过的 ……不过,她总不舍得卖…… 你知道其他什么人家有没有什么老时代留下的没用旧物,都可以拿来换钱。 他却摇头,说,现在怎么收废旧品的人,越来越多了。前两天,我二姉婶的娘 家,被人收走了一对烛台,还有墙上窗子的雕花老砖。也敲了去。卖了六七百呢! 那农民放开扶手,指着一个我来不及看清的颓败建筑,说,那就是杨家,都没 有人了,半夜还闹鬼。杨家世代在朝廷做官,老辈人说,自从庆元龙脉坏了后,杨 家还出了个和孙中山一起的革命党,最后被人暗杀在船上。县文史馆有他的资料, 留洋回来的。 我说,桃花林南边,有一户人家,房子蛮大的,有点歪斜的那栋,屋檐都是翘 檐,那是谁家?桃花林南面有好几户老房子呢,都有点歪斜,也都是燕尾脊老房子。 他说,你说的是哪—户? 有个瞎眼姑娘的。非常漂亮的姑娘。摩托工嘿嘿笑,说,则旺家。住在那里的 人,跟老杨家都是有亲戚关系的。不过,也一样,整个杨家这一百年也败落得差不 多了。你要去那里吗? 我说,最后去吧,先到处走走。 那个容易羞涩的摩托工带我在村镇的中心区骑了个巡回。我不好意思吆喝,他 当然也不肯帮我吆喝,遇到一些老屋陋巷,我只好自己过去瞎问,多数人家摇头; 有时看人家屋子门扉半开,我请那人用本地话帮我喊一嗓子,没有旧货我们干脆就 不下车了。那人总是嬉笑摇头。 兜兜转转近一个小时,只有一个妇女,拿出一小抽屉的像章和纪念章,我收了, 有人拿出两把还缠留着脏发丝的篦梳,看着恶心,我还是用两元钱收了;还有一件 怪怪的旗袍,看着闹鬼。SL七八糟收了一堆,我看够了。决定直接去盲女家。这个 决定既出的一瞬间,我看了手表,是十一点五十八分,二十二秒。我很懊丧。郁闷 行至桃花林南面时,我转头看到一队大牛小牛,依次从那条婉蜓的百年小路出来, 有心一数,六只。放牛人居然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我暗暗觉得晦气。到盲女家门口, 一下摩托,我就问那人现在几点?摩托工掏出手机说,十二点二十。我说,正点吗? 他说,差不多了。快两分钟吧,他又看了一眼,说,十二点二十四分,差不多了。 他怎么懂时间的秘密呢。我说,还雇你回去。你在外面等,我进去转转,喝口水就 走。 那个羞湿的农民很有意味地笑了,意思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心犹不甘地说, 你的手机时间准吗?他嘿嘿笑得更厉害了,说,你不是自己有手表,也有手机?我 的手机时间一直是越走越快的。 他说,那个瞎女,刚结婚,男人就暴死了。他帮人家上新房梁,摔下来。才两 层,就摔死了。 这真令人吃惊。但是,这么刺激的信息,也并没有冲淡我脑子里四千万古琴的 遐想浮云。那农民看我呆怔,说,人家说她克夫,不吉祥的。好看没屌用。 这个羞涩的农民,竟然这么来了一句。我定了定神,决定进屋。但我先亮出手 腕。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我秘密阅读我的命运之书:十二点三十五分四十八秒! 双一单一双。我垂下吉凶未卜的命运的裁定,还是走进了那个屋子。 里面非常阴凉,我依然隐约闻到半年前的煎中药气味。而那个美丽的盲女,就 蹲在依然杂乱潮湿的小天井里洗衣服,地上还堆着两棵半米髙的刚收割的碧绿芥菜。 我进去的时候,她的手摸索着衣领,眼睛看着我的方向,眼神是游弋的,因为我的 声音消失了,我身后,那个送我的人,发出了散漫拖沓的脚步声。他还是跟进来了。 那个人用本地话,说了很短的一句什么,我猜是问她讨水,盲女却摇头,所以, 我又猜他们是说那个老男人,而那个老男人却从外面进来了,头发依然倔强地翘着, 依然好像很警觉很生气的样子。他这个表情让我紧张,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偷。那 个羞涩的农民,显然有点怕那个男人,他以有点着急的表情,急忙向那老男人解释 我们为什么进来,因为,他后面用的是普通话了,收购旧物,我听得懂。 没想到这么快就切人主题,我只好随手指着案上豁口的花瓶说,这个你要不要 卖我? 老男人用普通话说,多少钱? 我说四十吧。我假装老练地指着花瓶说,样子挺有趣,可惜豁口了。 那你还要?!老男人顶我一句。 可能有人喜欢吧。你还有没有其他什么用不着、又占地方的旧东西吗?说不定 我能收。 老男人好像很护着盲女,我觉得他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有点慌。后来出去后, 那个农民才说,因为天生瞎眼,那盲女从小就经常被不三不四的男人欺负,她又说 不淸楚怎么回事。家里原来是打算把她早点嫁出去,托付给她丈夫就省心了,结果, 那个男人暴亡,婆家人就把克夫的盲女赶了回来。 当时我不知道,只觉得那个翘头发的男人看透了我,心里发虚。一急,我也不 管不顾了,我说,我刚才收了毛主席像章,旗袍,还有一把旧算盘,记得上次来你 家喝水,我看到花瓶之外,还有一把琴…… 翘头发的男人,似乎没听到地蹲在井边,那盲女摸索着,想帮忙什么。 我是……我几乎说不下去,上次……我是跟着她走到西屋,无意中看到的…… 那个老男人站起来,他洗净了手,并不看我。 我只好大声说,门后那把旧琴,能弹吗……老伯? 他这才脸对着我,仿佛这才确定我是对他说话。他眼睛大睁,有一种动物眼睛 的精光,我觉得这个男人,警觉和生气已经变成了他固定的表情,因为他的眼神看 不出生气,而是充满困惑,这个困惑表情让我措手不及,我觉得他很容易被激怒, 我不知如何说下去,因为我觉得,他认为我在提不可思议的要求。 我指着那个西屋方向,那把旧琴……那屋……门后而…… 那个趙头发的老男人瞪着精光四溢的动物眼睛,他说,琴?我家没有琴。 我手指我和小舅曾经进人的那个屋子,又用手指盲女。她看不到我的求助,却 恰到好处地嫣然一笑。翘头发的男人声音立刻粗硬起来:没有! 从见到来大陆收古琴的两个台湾人起,我和我小舅关于庆元瞎女家这把古琴, 就寄托了无穷想象,在今天清早出门这一路,我对于它的购买作了各种不顺利的推 测,但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到、猜测不到,人家矢口否认的这样一种情形。那个羞涩 的农民,在低头撕咬自己的手指头皮。我看不到他的正面;而那个翘头发的男人, 脸上已经隐隐愠怒,好像我就是找个混蛋借口上门想调戏美丽瞎子的二流子;盲女 在木盆里刷裤脚,那个棕毛刷子,怎么那么有力,我耳朵里都是唰唰唰唰的声音, 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来的了。 正午的阳光刺眼。摩托车边,一大架子的丝瓜花,黄澄澄地开得任性自在。 送我去公路搭车的路上,那个农民认定我是记错了屋子。他说,杨家兴旺的时 候,在桃花林南面的风水宝地上,盖了四栋房子。四个儿子,一个儿子一栋。因为 风水好,地震的时候,全部都没有损坏,只是歪掉了,但一样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