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郑远桥在自己尚存一丝甲醛味道的办公室开始了他的谈话。谈话先从几个副职 开始。谈话之前,他就明确了一个基调,自己虽然在上演一幕进入尾声的歌剧,但 演出不能没有高潮,至少自己要把自己当盘菜,就像西施乳,料理好了是一道美味, 料理得不好也会致命。 第一个谈的是老柳,老柳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快这是他没想到的,和几天前在灞 县的表现大不一样。老柳说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事是钓鱼,为此他花了上千块来置办 渔具。他的渔具就放在车的后备箱里,有时间他就往郊外的鱼塘跑。郑远桥看得出 来,老柳的脖子明显晒黑了,和雪白的衬衣形成鲜明的对比,乍一看,像来自非洲 部落的酋长。问他工作上的事,老柳嘻嘻哈哈,说二线的干部,能往后靠就往后靠, 再出头露面就不识时务了。但老柳还是讲政治的,在结束谈话时他小声说:钓鱼归 钓鱼,姜子牙钓鱼的故事你也知道,我老柳到什么时候都是个忠臣,到常委会上你 怎么说,我怎么画圈。老柳说到这种程度,郑远桥无需多言,他微微叹口气说:有 些干部,只有靠时间去检验。没等郑远桥说完,老柳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市长 你甭说了,我明白,其它几个主任你也甭说了,我来打招呼。 郑远桥未置可否,只是笑笑。 其它程、贾、晁三位副主任,大概都受到了孙小杰在金石上走红的影响,也想 用某种雅兴来延续仕途上的末路,因此在闲情逸致方面个个怀有绝技。程主任潜心 研究四大名石,把偌大一间办公室布置成了奇石馆,灯光一开,琳琅满目;贾主任 醉心收藏五大名瓷,满屋子都是瓦砾碎片,捏起任何一块瓷片,他都会眉飞色舞滔 滔不绝地讲上半个钟头;晁主任则迷上了高尔夫,天天和草地上那些小洞洞较劲, 据说他已经是蓝城高尔夫协会的副会长了,他的理想是把世界上所有离任的又喜爱 高尔夫的各国元首邀请到蓝城来,搞一个高尔夫元首锦标赛。几位副主任虽然爱好 不同,但在维护人大的利益上绝不含糊,用老柳的一句话说,谁当年不是过五关斩 六将?啥架势没见过。 一向善于表达的郑远桥与孙小杰谈话则有点被动,应该说在这个懒散的下午他 是被孙小杰谈了。白衣白裙的孙小杰一进到办公室,郑远桥就感觉办公室的空间顿 时变小了,他想开开窗户,但北方的春天尚冷,只能凭窗子上的玻璃来感受春光的 温暖,一旦没有了这层玻璃,衣裙单薄的孙小杰感冒了怎么办?他起身开窗的动作, 在犹豫了一下后,变成了一个泡茶的动作。扬州春,他说,我从扬州带回来的,看 看,叶片多绿! 孙小杰端起茶杯看看,道:杯中满春色,远桥尽风光。 郑远桥脸刷地红了,在这个中学同学面前他总有点心虚气短。过去的同桌,今 日的同事,世界是那么大,又是那么的小。 孙小杰突然道:远桥,你还对历史感兴趣吗? 郑远桥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看史书了。 孙小杰说,我认为你是历史学的天才,中学时你说起历史故事简直如数家珍。 记得我们曾探讨过一个话题,是关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我说我喜欢他的词,你却说 他是诗词误国,给我讲了一大通李煜的人生经历。说真话,当时我只知道李煜的词 很美,也知道他为了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投降北宋,但对于他的不理朝政,对于他 的小周后,对于他被宋朝皇帝的羞辱,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那次交谈,我坚定了 要学历史的想法,也就后来成就了我这个历史系教授。 那个时候我只是对历史感兴趣。郑远桥神情有些不自然。 兴趣就是老师。孙小杰说,可惜你后来改变了兴趣,或者叫背叛了初衷。 政史不分家,从某种程度讲,学政治也是学历史。郑远桥听出她话里有话,就 辩解了一句。 区别很大。孙小杰道:政治是治理活人,历史是研究故人,研究故人可以钝化 爱恨情仇,治理活人却像参加假面舞会,真真假假,真假难辨。说到这里,她停顿 了一下,看到郑远桥没有反应,就正视着他的眼睛说:远桥,你从政后,我对你的 欣赏变成了一种敬重,敬重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它会使本来很近的距离越来越远。 你身上似乎有一种烤瓷,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失去了别人。 郑远桥心里酸酸的,耳边似乎又传出那句唱词:舍身去,别家园……。他和孙 小杰之间总有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在缠绕着,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当年 两人都有一份克制和自尊,后来的交往还不算尴尬。孙小杰不知道,其实他们这对 儿有情人只差一步就会走到一起,毕业前夕,就在郑远桥准备向孙小杰求婚的时候, 他现在的妻子,一个省领导的千金走进了他的生活,神秘的高干家庭背景,对一心 想在政坛干一番事业的郑远桥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他在孙 小杰和省领导千金之间选择了后者。尽管他和高傲的妻子是真心相爱,但他知道孙 小杰会怎么看他的婚姻,孙小杰一定认为那是一种交易,是一种可悲的嫁接。 我失去了谁呢?郑远桥紧闭着眼睛问。 孙小杰说:你失去了王梅。 郑远桥睁开眼睛说:瞎说,我一个有妻室的人,和王梅之间清白如水。 孙小杰表情严肃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娶她,我说你失去了王梅,王梅 无助地离开了蓝城,离开了故乡去京城当北漂一族,而你本来能保护她的,很正常 的保护,但你做不到,你的顾虑太多,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我理解王梅。孙小杰停顿 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道:何况她是因为你而走。 宾馆改制,很正常,王梅要想干,还是可以继续干嘛。郑远桥在说这话的时候, 底气明显不足,其实,他知道即或是宾馆改制,王梅也没有必要离开蓝城。他离任 市长这短暂的时间里,莫名其妙的事总是接二连三的出现,他本来想通过李正这个 渠道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但李正这条渠道显然不通了。 孙小杰说:你说服了别人,却说服不了我,连大桩都能看出一点端倪,你还自 欺欺人吗?。 孙小杰以为她的话会激怒郑远桥,但她看到这位昔日的老同学再次在沙发上闭 起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孙小杰知道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一旦睁开,泪水可能就 会决堤而下。她太了解郑远桥了,仕途是他唯一的寄托,荆棘丛生的仕途,耗尽了 他睿智与聪明,让他成了一个矛盾体,有时候胆识过人,千万资金一笔带过;有时 候又谨小慎微,即使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连眼神都那么怯懦。 郑远桥起身去了卫生间,回来时,他像一条恢复常态的河鲀一样,没了腹胀如 鼓的感觉。他给孙小杰的茶杯里续满水,很认真地说:我们谈正事,这次人大常委 会需要任免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你有什么意见? 孙小杰说:我对干部情况不了解,还是听人大党组的意见吧。 郑远桥点点头道:我认为,尽管强调德才兼备,但德还是第一位的,鲁哀公曾 经问过孔子取人之法,孔子的回答很有道理,孔子说:弓调而后求劲,马服而后求 良,士必悫而后求智能者,不悫而多能,譬之豺狼不可迩。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忠 厚却足智多谋,就像豺狼一样不可接近。 看来你还是在读史书。孙小杰眼睛一亮。 郑远桥道:你是历史学者,对我的工作有何见教? 孙小杰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刚才讲到了史政不分家,我想做官和当厨子大同小 异,能当好一个厨子,就会当好一个官员,也可以说当官需要向厨子学习。 郑远桥问:何以见得呢? 割烹即政治。孙小姐说,想必你知道伊尹辅佐商汤的故事,伊尹是做什么的, 一个庖丁,厨子,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都说明了做官和做厨子的道理。要知 道,乱炖成不了名菜,杂烩上不了宴席,做一桌好菜和治一方清明是一个道理。 郑远桥被孙小杰的奇谈怪论吸引住了,忽然嗅到了腊头驿后厨里那股味道。 见他不说话,孙小杰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红木盒,笑笑说,我学学观音菩萨,给 你一个锦囊妙计,我走后你再打开,我还有课,告辞了。郑远桥送她到门口,很礼 貌地握别,孙小杰布满五个酒窝的手很软,像一团米粉。 郑远桥回身忙不迭地打开木盒,里面原来是扬州买的那块大红袍鸡血石章料, 拿出细看,印章已经刻好,篆书,阴文,三个字:西施乳。 西施乳,郑远桥沉吟着,那种神秘并充满诱惑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他郑重地 盖上木盒,把它端放在台历旁,台历上他用红铅笔写了个醒目的时间:五月十四日, 这是人大常委会召开的日子。他盯着这个日子看了许久,五十四,这不是一副扑克 牌的数字吗? 接下来,郑远桥又找了一些人大常委谈话。这些常委来自党政群企各个阶层, 除了一些法定的职务常委外,其它常委都是经过他同意才进来的,对他很尊重。他 的谈话主要讲人大常委会的重要性,他从美国的议会讲到国内人大对一府两院的依 法监督,着重强调了人大常委会依法任免干部的重要性,他说既要讲大局,在政治 上和市委保持一致,又要对政府负责,对于那些群众不认可的干部,使用后对政府 会产生负面影响的干部要敢于说不,这样做才符合市委要求。讲得每个常委都血往 上涌,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责任感。 谈话进行了三天。这三天,人大机关出奇地平静,连几位爱好广泛的副主任这 几天也没有离开机关,他们都看出,郑远桥这种谈话不是常规的出牌方式,是一种 不是动员的动员。这三天里,市委大楼那边出了个上访事件,被拘留的周老板的夫 人到市委政法委上访,上访之所以成为事件,是因为周夫人联系了一些媒体的记者 和她一起去上访。周夫人是省城文化系统的干部,人脉丰富,她带了四个知名网站 的记者和她一道来上访,这样的人数正好没有超过五人,打了上访条例一个擦边球。 周夫人提出的问题很尖锐:如果企业在税收方面有问题,税收稽查部门为什么连个 招呼都不打?即或有问题,企业任罚任杀就是了,为什么要抓人还不允许保释?企 业上亿元的固定资产在那里,还怕跑了几个税款?政法委负责接待的是个老大姐, 没有接待媒体的经验,信口说连刘晓庆偷漏税都能抓,你丈夫怎么就不能抓?不抓 怎么顺藤摸瓜?这些话被网站的记者们在媒体上炒了起来,弄得沸沸扬扬,倒救了 被拘留的周老板,使蹲了半个月小号的周老板得以取保候审。周老板出来后,让王 义转告郑远桥,他已经领教了蓝城的厉害,案件一结,他就要把企业迁走。郑远桥 听王义说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半个月周老板吃尽了苦头。在王义向他说这 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那方小红木盒上,周老板不愧是条汉子,在里面 没有乱说,他知道,尽管他和周老板之间恪守君子之交,但相互之间礼品往来还是 有的,比如这方章料,说它是问题,就肯定是个大问题,而且是足可以把自己置于 死地的大问题。但周老板抗住了,他在对别人负责的同时,也让自己躲过一劫。 郑远桥对王义说:不能让他走,他是纳税大户,走了是蓝城的损失。接着,他 用铅笔在台历上戳了戳:你告诉他,不要急,慢慢来。王义点点头,但王义不明白 什么是慢慢来,又不便问,就说,是啊,反正人已经出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 人大常委会如期举行,四十三个常委悉数到场,王义悄悄告诉郑远桥,这是很 难得的事情,以往开会缺席几个都是常事。 所有的议程进行都十分顺利,但在人事任免事项上出了个问题。其它政府组成 人员基本高票当选,包括黄书记很担心的财政局长刘清,四十三名人大常委都投了 赞成票。但谁也没想到平调偏下的李正却没有通过,差两票不够半数。问题是李正 的政府秘书长免职却通过了,季卫东也顺利当选为新的政府秘书长。这样,李正的 任职就成了大问题。 散会后,老黄把郑远桥和何阳召集到一起商议李正没能当选的问题。问何阳, 何阳说李正是老市长的秘书长,怎么办还是老市长拿主意。问郑远桥,郑远桥说, 这事出乎意料,李正是平调偏下,按理通过没问题,我们人大党组把注意力都集中 在了刘清身上,要力保刘清当选,这也是黄书记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我不能不重视, 谁想跟了我五年的秘书长却翻了船。老黄捏了捏下巴说:这样吧,任李正发改局党 组书记兼副局长主持工作好了,等过段时间再推荐上会一次。老黄说完,大家没有 出声,沉默片刻,老黄把目光投向郑远桥,他希望自己的提议能得到这个人大主任 的支持。郑远桥很坚决地摇摇头道:这样不妥。郑远桥没有看老黄,而是盯着脚下 的地毯说:虽然按规定可以推荐两次,但这是人大第一次常委会,第一次,要有严 肃性,市委要求重点保的刘清同志尽管很多人有意见,却一票不少,说明人大常委 和市委是保持一致的,李正的问题也许是大家认为他应该走上更高的岗位才不同意 这么安排,是一种民意,如果硬要让他副职主持工作,势必和代表们顶起牛来,不 仅以后工作不好做,再次通不过的话也把李正彻底毁了。另外,大家都知道,李正 是我当市长期间的秘书长,和我关系不错,对此我更应该慎重,否则,我在人大不 好说话。 老黄的脸色有些黄,目光逼着郑远桥问:你说该怎么安排他,总不能吊着吧。 郑远桥拿起一根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却没有抽,然后道:我建议由组织部在市 委所属的部门里给他找个位置,既体面又不用选举,也不耽误今后的使用。 老黄看看何阳,何阳正在手机上发短信,他头也不抬地说:老市长的提议有道 理,我同意。 从市委回到人大机关,郑远桥意外地发现李正正在等自己。李正的眼圈有些发 红,随郑远桥进到办公室,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郑远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 么说,他欠起身,把台历上五月十四日这张黑色的台历翻了过去,然后对李正说: 晚上一起吃饭吧。 他把王义叫过来,对王义说:晚上去腊头驿安排一桌,我请李正吃西施乳。